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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庐山诗

鲍照 〔南北朝〕

访世失隐沦,从山异灵士。
明发振云冠,升峤远栖趾。

高岑隔半天,长崖断千里。
氛雾承星辰,潭壑洞江汜。

崭绝类虎牙,巑岏象熊耳。
埋冰或百年,韬树必千祀。

鸡鸣清涧中,猨啸白云里。
瑶波逐穴开,霞石触峯起。

回亘非一形,参差悉相似。
倾听凤管宾,缅望钓龙子。

松桂盈膝前,如何秽城市。

译文

寻访世间却不见隐者踪迹,追随山野方遇奇异灵士。
黎明振作云冠整装出发,登上山巅择幽远之地栖居。

高耸山崖隔绝半片天空,绵长峭壁横断千里视野。
雾霭缭绕似托起星辰,深潭幽谷连通江流支脉。

山势嶙峋如猛虎獠牙,峰峦参差似巨熊竖耳。
冰雪埋藏或许已历百年,古树隐没必曾千载祭祀。

鸡鸣声回荡在清涧之中,猿猴长啸穿透白云深处。
玉般水波随洞穴奔涌,彩霞染就的奇石傍峰突起。

山势回旋延展姿态万千,错落嵯峨却又彼此神似。
侧耳倾听似凤凰箫乐,遥望深处盼遇钓龙仙翁。

膝前尽是松桂芳洁之姿,怎忍再染尘世秽浊之气?

注释

意象运用:诗中“虎牙”“熊耳”以猛兽喻山势险峻,“瑶波”“霞石”以仙境喻山水灵秀,凸显庐山石门既雄奇又瑰丽的特点。

隐逸主题:末句“松桂盈膝前,如何秽城市”直抒胸臆,对比山林的清高与城市的污浊,表达归隐之志。

音画结合:“鸡鸣清涧”“猿啸白云”以声衬静,营造空灵意境;“埋冰百年”“韬树千祀”则通过时间纵深强化神秘感。

赏析

南朝诗人鲍照的山水诗,以“险仄奇矫”著称,这首《登庐山望石门》正是其风格的典型代表。诗人以浓墨重彩的笔法描绘庐山石门的险峻与灵异,在山水形胜中寄托对隐逸的向往,同时暗含对尘世的疏离。全诗既有壮阔的空间张力,又渗透着幽邃的时间哲思,堪称六朝山水诗中的“丹崖绝唱”。

一、空间建构:垂直与延展的山水史诗

鲍照笔下的庐山石门,并非静态的风景画,而是一幅充满动势的立体长卷。他通过多重视角转换,构建出极具压迫感的山水空间:

仰视:“高岑隔半天,长崖断千里”,以“半天”“千里”的夸张笔法,突出山势的垂直阻隔与横向延展,形成巨嶂截云的视觉冲击。

俯察:“潭壑洞江汜”,幽深的峡谷与江流支脉相连,暗喻山水血脉的贯通,赋予自然以生命感。

特写:“崭绝类虎牙,巑岏象熊耳”,将山峰比作猛兽的獠牙与竖耳,以狰狞意象强化险峻,与谢灵运“连峰竞千仞,背流各百里”(《游岭门山》)的写法异曲同工,但更添野性。

这种空间叙事并非单纯写景,而是通过“氛雾承星辰”“霞石触峯起”等超现实描摹,将庐山升华为连接天地的神话场域,暗合六朝道教“洞天福地”的宇宙观。

二、时间维度:冰雪千祀的永恒叩问

鲍照在空间铺陈中,悄然注入时间的厚重感:“埋冰或百年,韬树必千祀”。冰雪埋藏、古树隐没的意象,将瞬间的山水观赏拉伸为百年的自然沉淀。这里的“百年”“千祀”不仅是物理时间的标记,更暗喻隐士精神的亘古长存——真正的隐者如冰雪古木,超脱于尘世时序之外。

与之呼应的是“鸡鸣清涧中,猨啸白云里”的声景描写。鸡鸣猿啸本是瞬时声响,却在空谷中形成悠远的回声,构成“瞬间即永恒”的禅意。这种时空交织的手法,使得自然山水成为诗人叩问生命意义的介质。

三、仙隐双题:游仙表象下的精神困局

诗的后半段,“倾听凤管宾,缅望钓龙子”引入仙人典故(“凤管”指箫史弄玉乘凤故事,“钓龙子”暗用《列仙传》中陵阳子明钓龙升仙之事),表面是追寻仙踪,实则指向鲍照对隐逸的矛盾心态:

理想之境:“松桂盈膝前”象征高洁的隐士生活,松桂芳香与“秽城市”的浊气形成尖锐对立,呼应郭璞“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游仙诗》)的二元结构。

现实之困:鲍照一生沉沦下僚,诗中的“如何秽城市”既是厌弃,亦是无奈。他渴望如石门隐士般超脱,但“访世失隐沦”的起句已暗示寻隐不得的怅惘——这或许正是其诗风“险急”的情感根源。

四、诗学价值:险句雕镂与气象浑成的平衡

鲍照此诗在艺术上极具开创性:

语言奇崛:如“巑岏象熊耳”的生僻字,“埋冰”“韬树”的凝练表达,打破谢灵运山水诗的典丽范式,开启“险语破鬼胆”(韩愈评语)的新途。

结构张力:前半写景如斧劈刀削,后半抒情似云烟缭绕,刚柔相济,恰如庐山石门的“回亘非一形”,在参差中见和谐。

明代陆时雍《诗镜总论》评鲍照“如青铜铸佛,面目冷峻”,此诗正是如此——它以冰冷的山石为表,内里却奔涌着对生命热度的追问。在六朝山水诗从玄言蜕变为审美的进程中,鲍照用他的“虎牙熊耳”,啃噬出了一条通向盛唐李白《望庐山瀑布》的险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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