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岛

有赠

我是从感情的沙漠上来的旅客,
我饥渴,劳累,困顿。
我远远地就看到你窗前的光亮,
它在招引我――我的生命的灯。
我轻轻地叩门,如同心跳。
你为我开门。
你默默地凝望着我,
(那闪耀着的是泪光么?)
你为我引路,掌着灯。
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进你洁净的小屋,
我赤着脚走得很慢,很轻,
但每一步还是留下了灰土和血印。
你让我在舒适的靠椅上坐下,
你微现慌张地为我倒茶、送水。
我眯着眼,因为不能习惯光亮,
也不能习惯你母亲般温存的眼睛。
我的行囊很小,
但我背负的东西却很重,很重,
你看我的头发斑白了,我的背脊佝偻了,
虽然我还年轻。
一捧水就可以解救我的口渴,
一口酒就使我醉了,
一点温暖就使我全身灼热,
那么,我有力量承担你如此的好意和温情么?
我全身颤栗,当你的手轻轻地握着我的,
我忍不住啜泣,当你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
你愿这样握着我的手走向人生的长途么?
你敢这样握着我的手穿过蔑视的人群么?
在一瞬间闪过了我的一生,
这神圣的时刻是结束也是开始,
一切过去的已经过去,终于过去了,
你给了我力量、勇气和信心。
你的含泪微笑着的眼睛是一座炼狱,
你的晶莹的泪光焚冶着我的灵魂,
我将在彩云般的烈焰中飞腾,
口中喷出痛苦而又欢乐的歌声……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

鉴赏

  《有赠》是赠给一位女性的诗。诗歌以饱含激情的语调,借对一位女性的深情倾诉,形象地抒写了对历尽苦难之后的人间温情的真切感受,赞美了给受难者带来巨大精神慰藉和生活勇气的宽容的理解、善良的同情,表达了诗人对历史和人生劫难中真挚爱情的由衷的感激和歌颂。诗篇表达了一种既是爱情又超乎爱情的崇高情感,一种基于深切了解、信任的博大的爱,一种人间至情;同时也折射出对历史冤屈和现实不公的控诉。

  这首诗作表达的是一种复合的情感,既有重获自由的庆幸,又有无法消除的创伤;既有光明的预示,又有难解的隐忧,它们交织着,一时难以理清,但作者却以一种沉静的态度处之,于平缓中有跃动,委婉中有激切,因而给予读者的美感也是多重的。

  真切地袒露内心世界,细腻地抒写情感活动,也是本诗一个明显特点。在“战歌”风行,个人情感普遍受到漠视并为诗所摒弃的60年代,它的创作实属难能可贵。

赏析

  如同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并不等于作者自己,抒情诗中的“我”也不能和作者划等号。但鉴于曾卓受过狂风暴雨的鞭打,曾一度被囚禁在“厄尔巴岛”上,因而把这首诗写的“从感情的沙漠上来的旅客”看作是作者的自况,把诗中写到的既是结束也是开始的“神圣的时刻”看作是作者曾有过的感情经历,想来也是完全可以的。

  此诗题为《有赠》,所赠者是一位女性。这位女性的形象,具有典型意义。人们不会忘记:在“左”倾思潮统治的年代,当亲人被钉上十字架,受尽众人的嘲笑和凌辱的时候,是那些圣洁、崇高的女性,为亲人分担着寒潮、风暴和雷鸣,和亲人心连着心走上人生的长途,穿过蔑视的人群。这种以沫相濡,携手并肩,忠贞不渝的爱情,对坎坷路上的跋涉者、荆棘丛中的摸索者,显得尤其宝贵。特别是在蔑视爱、否定爱的年月,把人与人之间的相慰相勉看作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年代,曾卓敢于颂扬男女之间存在着的亲切而温馨的爱,这对医治由于推行“斗争哲学”而造成的人们的心灵创伤,无疑大有裨益。

  这首诗的篇幅虽然不长,但它所表现的感情却是丰富又复杂的,其中既有渴望自由的痛苦,也有重见阳光的喜悦;既有深深的叹息,也有崇高的誓言。不管是哪种情感,诗人均用优美的文笔把劳累困顿后受到“如此的好意和温情”的感情表现得细腻委婉,使人窥见那即使头发斑白、背脊佝偻,但青春的歌声仍在胸中轰鸣的年轻心灵。在六十年代,很少有人能像曾卓这样无拘无束地袒露自己的感情世界,向读者奉献出自己带创伤的心;在许多诗人追求一种单纯、明朗、和谐的诗歌美学风格的时候,更鲜见有人像曾卓这样在欢乐曲中渗人一些苦涩的胆汁。

  诗人的可贵之处,还在于表现自己的情感世界的时候,不追求表面的热烈,而用平淡的口气表达浓烈的情思。比如,分明是由黑暗中来到光明的世界,可诗人不疾走,不狂奔,而是将脚步放得又慢又轻,从这尽量克制的感情中,我们仍不难窥见诗人因重获自由而产生的喜悦心情。这种“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鲁迅:《莲蓬人》)的写法,正是诗人经过炼狱的磨难之后,对人生对艺术的理解趋向深沉的成熟的表现。平淡中寓浓烈,忧伤中含欢乐,凄苦中带甜蜜,这不仅深得艺术辩证法之精髓,而且还造成了一种复合美感,使读者味之不厌。

  曾卓这首诗,由于内容上有哀愁的倾诉和感情的潜流,所以情调显得温和,节奏显得缓慢。这种情调和节奏,相当确切地、浓缩地表现了他经受时代的磨难和考验的特殊的心境。他这种自然亲切的写法和毫无矫揉造作的感情,难怪使有的读者联想到黄新波的某些线条柔和而明快的版画,联想到珂勒惠支的许多表现母子题材的铜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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