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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 〔近现代〕

  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为我可以捡着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但要让我把北平一一道来,我没办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是太少了,虽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岁才离开。以名胜说,我没到过陶然亭,这多可笑!以此类推,我所知道的那点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作一件讨她老人家喜欢的事情的时候,我独自微微的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语言是不够表现我的心情的,只有独自微笑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我之爱北平也近乎这个。夸奖这个古城的某一点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黏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啊!我不是诗人!我将永远道不出我的爱,一种像由音乐与图画所引起的爱。这不但辜负了北平,也对不住我自己,因为我的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可是我说不出来!

  伦敦,巴黎,罗马与堪司坦丁堡,曾被称为欧洲的四大“历史的都城”。我知道一些伦敦的情形;巴黎与罗马只是到过而已;堪司坦丁堡根本没有去过。就伦敦、巴黎、罗马来说,巴黎更近似北平——虽然“近似”两字要拉扯得很远——不过,假使让我“家住巴黎”,我一定会和没有家一样的感到寂苦。巴黎,据我看,还太热闹。自然,那里也有空旷静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旷;不像北平那样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使我能摸着——那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面向着积水滩,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是的,北平也有热闹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极拳相似,动中有静。巴黎有许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与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平,有温和的香片茶就够了。

  论说巴黎的布置已比伦敦罗马匀调得多了,可是比上北平还差点事儿。北平在人为之中显出自然,几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挤得慌,又不太僻静: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与树;最空旷的地方也离买卖街与住宅区不远。这种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经验中——天下第一了。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周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每一个城楼,每一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况且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

  好学的,爱古物的,人们自然喜欢北平,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我不好学,也没钱买古物。对于物质上,我却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种费钱的玩艺,可是此地的“草花儿”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爱呀。墙上的牵牛,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足以招来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等,大多数是直接由城外担来而送到家门口的。雨后,韭菜叶上还往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青菜摊子上的红红绿绿几乎有诗似的美丽。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与北山来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枣,柿子,进了城还带着一层白霜儿呀!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

  是的,北平是个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产生的花,菜,水果,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从它里面说,它没有像伦敦的那些成天冒烟的工厂;从外面说,它紧连着园林,菜圃与农村。采菊东篱下,在这里,确是可以悠然见南山的;大概把“南”字变个“西”或“北”,也没有多少了不得的吧。像我这样的一个贫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点清福了。

  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

高尔基 〔近现代〕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到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直压下来,而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高空,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层层巨浪,恶狠狠地把它们甩到悬崖上,把这些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末。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那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狂风吼叫……雷声轰响……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海燕》是前苏联作家马克西姆·高尔基写的一篇著名散文诗。

徐志摩 〔近现代〕

  昨夜中秋。黄昏时西天挂下一大帘的云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将海天一体化成暗蓝色,寂静得如黑衣尼在圣座前默祷。过了一刻,即听得船梢布篷上窸窸窣窣啜泣起来,低压的云夹着迷蒙的雨色,将海线逼得像湖一般窄,沿边的黑影,也辨认不出是山是云,但涕泪的痕迹,却满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声在急骤之中,有零落萧疏的况味,连着阴沉的气氲,只是在我灵魂的耳畔私语道:“秋”!我原来无欢的心境,抵御不住那样温婉的浸润,也就开放了春夏间所积受的秋思,和此时外来的怨艾构合,产出一个弱的婴儿——“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云,还疏松地幕在天空,只露着些惨白的微光,预告明月已经装束齐整,专等开幕。同时船烟正在莽莽苍苍地吞吐,筑成一座蟒鳞的长桥,直联及西天尽处,和轮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对照,留恋西来的踪迹。

  北天云幕豁处,一颗鲜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来问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扮得遍体光艳。但新娘依然姗姗未出。

  我小的时候,每于中秋夜,呆坐在楼窗外等看“月华”。若然天上有云雾缭绕,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担扰。若然见了鱼鳞似的云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悦,默祷着月儿快些开花,因为我常听人说只要有“瓦楞”云,就有月华;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亲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华只是我脑筋里一个不曾实现的想象,直到如今。

  现在天上砌满了瓦楞云彩,霎时间引起了我早年许多有趣的记忆——但我的纯洁的童心,如今哪里去了!

  月光有一种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绪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结聚成山,月下的情泪可以培畤百亩的畹兰,千茎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类先天的遗传,否则,何以我们几年不知悲感的时期,有时对着一泻的清辉,也往往凄心滴泪呢?

  但我今夜却不曾流泪。不是无泪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将我最纯洁的本能锄净,却为是感觉了神圣的悲哀,将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动,想学契古特白登来解剖这神秘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远是热的情的死仇。他们不能相容的。

  但在这样浪漫的月夜,要来练习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机一转,重复将锋快的智力剧起,让沉醉的情泪自然流转,听他产生什么音乐,让绻缱的诗魂漫自低回,看他寻出什么梦境。

  明月正在云岩中间,周围有一圈黄色的彩晕,一阵阵的轻霭,在她面前扯过。海上几百道起伏的银沟,一齐在微叱凄其的音节,此外不受清辉的波域,在暗中坟坟涨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将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现象,一面拿着纸笔,痴望着月彩,想从她明洁的辉光里,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迹,希冀她们在我心里,凝成高洁情绪的菁华。因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间的恩怨,哪一件不经过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边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个榕绒密绣的湖边,坐着一对情醉的男女,他们中间草地上放着一尊古铜香炉,烧着上品的水息,那温柔婉恋的烟篆,沉馥香浓的热气,便是他们爱感的象征月光从云端里轻俯下来,在那女子脑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烟尾上,印下一个慈吻,微晒,重复登上她的云艇,上前驶去。

  一家别院的楼上,窗帘不曾放下,几枝肥满的桐叶正在玻璃上摇曳斗趣,月光窥见了窗内一张小蚊床上紫纱帐里,安眠着一个安琪儿似的小孩,她轻轻挨进身去,在他温软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抚摩了一会。又将她银色的纤指,理齐了他脐圆的额发,蔼然微哂着,又回她的云海去了。

  一个失望的诗人,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满面写着幽郁的神情,他爱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动,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里榨出些微甘液,他张开两手,仰着头,让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时正在过路,洗沐他泪腺湿肿的眼眶,他似乎感觉到清心的安慰,立即摸出一枝笔,在白衣襟上写道:

  月光,

  你是失望儿的乳娘!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棂里,望得见屋里的内容:一张小桌上放着半块面包和几条冷肉,晚餐的剩余,窗前几上开着一本家用的圣经,炉架上两座点着的烛台,不住地在流泪,旁边坐着一个皱面驼腰的老妇人,两眼半闭不闭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个少妇,她的长裙散在地板上像一只大花蝶。老妇人掉头向窗外望,只见远远海涛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拥抱蜜吻,她叹了声气向着斜照在圣经上的月彩嗫道:

  “真绝望了!真绝望了!”

  她独自在她精雅的书室里,把灯火一齐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从东墙肩上斜泻下去,笼住她的全身,在花砖上幻出一个窈窕的倩影,她两根垂辫的发梢,她微澹的媚唇,和庭前几茎高峙的玉兰花,都在静谧的月色中微颤,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邻近的花草,连月儿闻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边天然的妙涡,已有好几日不圆满:她瘦损了。但她在想什么呢?月光,你能否将我的梦魂带去,放在离她三五尺的玉兰花枝上。

  威尔斯西境一座矿床附近,有三个工人,口衔着笨重的烟斗,在月光中间坐。他们所能想到的话都已讲完,但这异样的月彩,在他们对面的松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可言语比说的妩媚,惟有他们工余倦极的眼珠不阖,彼此不约而同今晚较往常多抽了两斗的烟,但他们矿火熏黑,煤块擦黑的面容。表示他们心灵的薄弱,在享乐烟斗以外,虽然秋月溪声的戟刺,也不能有精美情绪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们默默地扑出了一斗灰,起身进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从屋背飘眼望进去,只见他们都已睡熟;他们即使有梦,也无非矿内矿外的景色!

  月光渡过了爱尔兰海峡,爬上海尔佛林的高峰,正对着静默的红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块冰,铁青色。四围斜坦的小峰,全都满铺着蟹青和蛋白色的岩片碎石,一株矮树都没有。沿潭间有些丛草,那全体形势,正像一大青碗,现在满盛了清洁的月辉,静极了,草里不闻虫吟,水里不闻鱼跃;只有石缝里潜涧沥淅之声,断续地作响,仿佛一座大教堂里点着一星小火,益发对照出静穆宁寂的境界,月儿在铁色的潭面上,倦倚了半晌,重复拔起她的银舄,过山去了。

  昨天船离了新加坡以后,方向从正东改为东北,所以前几天的船梢正对落日,此后“晚霞的工厂”渐渐移到我们船向的左手来了。

  昨夜吃过晚饭上甲板的时候,船右一海银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凄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视。那放银光的圆球正挂在你头上,如其起靠着船头仰望。她今夜并不十分鲜艳:她精圆的芳容上似乎轻笼着一层藕灰色的薄纱;轻漾着一种悲喟的音调;轻染着几痕泪化的雾霭。她并不十分鲜艳,然而她素洁温柔的光线中,犹之少女浅蓝妙眼的斜瞟;犹之春阳融解在山巅白云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态,世间凡具有感觉性的人,只要承沐着她的清辉,就发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应,引起隐复的内心境界的紧张,——像琴弦一样,——人生最微妙的情绪,戟震生命所蕴藏高洁名贵创现的冲动。有时在心理状态之前,或于同时,撼动躯体的组织,使感觉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经难禁之酸辛,内藏汹涌之跳动,泪腺之骤热与润湿。那就是秋月兴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岂止、直是悲哀幽骚悱怨沉郁的象征,是季候运转的伟剧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诗艺界最凄凉亦最微妙的一个消息。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中国字形具有一种独一的妩媚,有几个字的结构,我看来纯是艺术家的匠心:这也是我们国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经是一个极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数的杰作;有石开湖晕,风扫松针的妙处,这一群点画的配置,简直经过柯罗的画篆,米仡朗其罗的雕圭,chopin的神感;像——用一个科学的比喻——原子的结构,将旋转宇宙的大力收缩成一个无形无踪的电核;这十三笔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惨的现象和经验,吁喟和涕泪,所凝成最纯粹精密的结晶,满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闲(gautier)异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梦到,愁字变形为秋霞黯绿色的通明宝玉,若用银槌轻击之,当吐银色的幽咽电蛇似腾入云天。

  我并不是为寻秋意而看月,更不是为觅新愁而访秋月;蓄意沉浸于悲哀的生活,是丹德所不许的。我盖见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经!

  我重复回到现实的景色,轻裹在云锦之中的秋月,像一个遍体蒙纱的女郎,她那团圆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时她幂弦的颜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迹,又使人疑是送丧的丽姝。所以我曾说:

  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团圆。

  这是秋月的特色,不论她是悬在落日残照边的新镰,与“黄昏晓”竞艳的眉钩,中宵斗没西陲的金碗,星云参差间的银床,以至一轮腴满的中秋,不论盈昃高下,总在原来澄爽明秋之中,遍洒着一种我只能称之为“悲哀的轻霭”,和“传愁的以太”。即使你原来无愁,见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调”,渐渐兴感起来!

  秋月呀!

  谁禁得起银指尖儿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抚摩,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

  无聊的云烟,

  秋月的美满,

  熏暖了飘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

  来参与这

  美满的婚姻和丧礼。

  十月六日志摩

松龄 〔近现代〕

  当我在月夜里持一盏渔火,挥手告别那个伫立船头的老船工,像一个浪迹天涯的旅人,背驮沉重的行囊远离你时,为什么你湍急的河流不停地梳理着岸边默默饮泣的水草。而又用一滴晶莹的露珠溅湿那一朵野花的眼睛。

  山坳的帐篷里,住着年迈的阿妈。留在草原上的姑娘用一根牧鞭,守护着渐渐长大的羊群,在她的瞩目里,今生我会像一只山鹰骄傲的飞过积雪的山顶吗?而那袅袅上升的炊烟呵,是一条长长的飘带,千里万里系着亲人绵绵不断的祝福。

  趟过伊犁河,翻过西天山,万水千滩,急流险滩,我该怎样泅渡那横陈于生命旅途中的每一条河流。又该怎样寻觅送我至彼岸,却又常常迷失在烟海茫茫中的那每一个渡口。

  野马渡呵野马渡,最初的野马群是怎样像一队热血粗壮的汉子,兀立浪花翻卷的岸边,埋首豪饮,仰天长啸,旋即升起一股冲天的飓风,劈开一条水路,昂首远去。那裂帛般撕开的水面,至今还飘扬着野马飞腾的雄姿。

  古老的伊梨河日夜奔流不息,逝者如斯,回眸凝望,野渡无人舟自横。当年的老船工早已演绎成美丽的传说,一条彩虹似的大桥飞架天堑。夕阳西下,牧归的老牛从桥上走过,悠悠的羊群像雪白的浪花漫过桥顶,桥下汲水的姑娘,彩裙一闪,拎走晚霞朵朵。可我仍然像一匹雄性的野马,奔驰在岸边,风雨中渴盼一位勇敢的骑手,扬鞭催马,一次次飞越生命的野马渡。

张颂文 〔近现代〕

1

那年月,全国大部分商品还是限量购买,加上我爸妈都很勤俭节约,吃得并不丰富。我小时候,每年只有两三次吃肉的机会,所以总觉得命里缺肉,特别馋肉。有一种客家红烧肉,深深刻在我的童年美味食谱上,想起就仿佛闻见那股子肥厚甜腻的香气。

一块很厚的肥瘦各半的带皮五花肉,切成大拇指宽窄的正方形小块,开水汆过滤去血水,放油锅里炸,滋溜一下热烟冒出来,肉里的油都噼噼啪啪地浸出来,油锅里的油丝毫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多,一块块肉亮津津地发光,咕嘟嘟地翻滚着,肉皮变得金黄,香气越来越浓,直扑鼻子,口里顿时溢满口水。最后放一大把白糖,加入爆好的姜片和葱段提味。出锅,肉香里带着浓甜,层次丰富。一块块肉厚墩墩、红亮亮、香喷喷、甜蜜蜜,浸在厚厚的深黄色浓稠明亮的油汁里。纵然此时一家人在打架,也会自动停下埋头围住这一锅肉。放糖而不放盐,带皮五花肉已经有脂肪却要事先放很多油,都是朴素的生活智慧:油和糖都是齁的,容易吃腻,这样一顿肉就能慢慢吃很久,缺少油水的寡淡生活因美味而生的幸福感也就仿佛这样被拉长了。到现在我还经常做来吃,第一块肉入口,极大的满足感瞬间就顺着嘴巴滑到喉咙,溢满胃,再溢满心,让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我唯独见过一个人吃这种红烧肉是吃不腻的,他就是算命先生盲佬。盲佬摸骨算命,趋吉避凶,解答人生困惑,指点命运方向,凡事皆可问。深得四里八乡春仆人的喜爱。“佬”字里,带有尊敬抬举的意思,那时在我们乡下,一个气定神闲见过世面出口成章有如神算的盲人先生,无疑是一个大仙。他是我们那个小地方唯一一个不是城里人,不种地,却能天天吃肉的人。

盲佬四十五岁左右,两道粗眉,一张瘦脸,两个大白眼球滴溜溜,瘦长的身形,像一只野鹤。

盲佬的盲是天生的,他不像很多盲人那样戴墨镜,他的眼睛不停地眨,时不时翻飞一下,始终看不到黑眼珠,两个眼球满满的都是眼白。有时候他定定地面朝一个方向,似乎在看着什么,那样的时刻总觉得他是看得见的,可是并不知道他望向哪里。

他的装备很简单,一根竹竿,一个斜挎的军用书包。他拿竹竿的动作就像拿一根超长的筷子或一支笔,食指和拇指轻轻夹着一根手指粗竹竿,嗒嗒嗒地点着地走,自有他的节奏,一听声音我就知道盲佬来了。他经常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对襟布衣,颇为干净,脖子下面的那颗纽扣牢牢地系着,布衣下面是一条绿色的军装裤,据说是我爸爸给的。脚上一双两只都破了洞的解放鞋。盲佬从来不穿袜子,脚趾头总露在外面,走路的时候特别用力地往上翘,也许正因为他的脚趾太过用力地探路,所以什么鞋到他脚上很快就会破,先是大脚趾出来,而后其他四个脚趾渐渐不甘寂寞地也露出来。他那个宝贝军包,永远是鼓鼓的,里面有一个圆钵,每当他坐下来,多数都是拿出钵来吃红烧肉的。

盲佬吃红烧肉的样子,举世无双。看见他吃肉,你会疑心全世界乃至一辈子最美好的事情也莫过于此。微微仰头,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口红烧肉郑重地放进嘴里,还要嘬两口筷子免得掉落了油水,上下牙齿一碰,盲佬眯起眼睛露出惬意的神情,仿佛动人的交响乐响起第一乐章。接下来是高潮迭起的部分,盲佬所有的器官和表情都在配合红烧肉的肥美,一副幸福万年长的样子。盲佬的嘴巴有规律地动着,发出吧唧吧唧很有弹性的咀嚼声,嘴角总是流出一缕肥油,不等流到下巴,盲佬就用舌头舔走。盲佬吃肉时的表情极为放松,佐以微笑,吃到高兴处,眉毛还会轻轻上扬,仿佛乐队指挥沉醉于一个又一个一个悠扬的片段。吃完最后一块红烧肉,钵子里还有一汪肥油,用一块馒头仔细地在钵子里旋转几圈,直到确信已经浸满肉汁,把馒头送进嘴里,心满意足地用手背抹抹嘴,发出一声悠扬的鼻音“嗯——”华美乐章宣告结束。此时,盲佬的双唇丰盈饱满红润如同涂了唇膏。

盲佬所到之处总有红烧肉吃,所以总有一群小孩子围在他身边,其中常常有我。有小孩子围着的时候,盲佬吃肉前会问:“阿文在吗?阿文过来!”我应声凑到他前面,盲佬总会摸摸我的头顶,客套地说:“阿文又长高啦!”然后夹一块红烧肉给我吃,围观的孩子屏住呼吸,看得两眼发直,口水直流,目光里满是羡慕,让我不禁有些受了贵宾待遇的飘飘然。

盲佬的红烧肉夹给我,我满足地品咂着那股甜美滋味,学着他的样子吧唧吧唧,嘴角滴出一颗油珠。我吃了第一块,才轮得到其他孩子的口福。

盲佬生过一场病,卧床不起,爱面子,又穷,不肯出门就医。烧得人都快糊涂了,差点丢掉半条命,才挣扎着到门口拦人求助。我妈妈自己掏钱拿药给他,打针退烧,临走还烧好一锅水留给他喝。他感激我妈妈,他曾握着我的手说:“阿文,你妈妈冯医生是好人,是好人啊,你长大了要像你妈妈一样。”

许是这份亲近,天生好奇的我闲来无事就跟着盲佬走街串巷,帮他引路,听他说话,倒像是一个徒弟,跟他见识了很多人和事。

2

盲佬的嘴闲不住。他走过当地几乎所有的村子,几乎每个人都认识他,大人小孩,几乎每个人都跟他打招呼。

“盲佬,帮我看看!”常有人远远地冲着盲佬喊,他停下来问:“你是真的要看还是开玩笑?若是真的,你马上去做一锅红烧肉给我。吃完就给你算。”很多人都是开玩笑的,他呵呵一乐,也不恼,继续走路。

盲佬嘴里永远没有坏话。他的口头禅是“没问题”,“你放心”,“不得了”。

一幅美好的景象,就算是虚幻不确定的,也没有人愿意破坏。所有的算命先生,都是天然的心理学家,善于疏导人的关系。盲佬用独特的方式,担当着乡间心理医生的职能。

一个大叔死了老婆,请他到家里,烧一碗红烧肉请他吃了,问他:“你看看我能不能续弦,能不能再娶?”

盲佬接过大叔的左手,手指顺着大叔掌心的纹路滑了几遍,拍拍大叔的手背,笃定地朗声说:“你放心,可以的可以的,你还会遇到好的,遇到了你一定要珍惜!你下一个老婆好得很,你好好待她。”

大叔暗淡的眼神里突然有了神采。千恩万谢地搀着盲佬走一段路,送走了盲佬。

盲佬告诉他要对女人好。女人一辈子,求的不就是男人对自己好吗?一个发自内心对女人好的男人,怎么可能找不到老婆?

盲佬会“感应”。一日他走过一条巷子,站住对一个扎堆闲聊的大爷说:“你最近是不是生过病?”

“哎呀盲佬你真的太厉害了,我三天前刚病了一场!”

“对,我说的就是三天前。”

“是什么大病吗?”

“不严重,没关系。”

“那太好了,我也觉得不要紧。感冒。”

“平时饮食方面注意养肺,没问题,别担心。”

那个人不停地拱手道谢。

私下里,盲佬并不避讳对我解释奥秘,他说:“说话中气不足,必是身体有恙或小病初愈。”

有人问:“盲佬,我们这边上学不方便,我想把小孩送去他姑姑家,因为他姑姑家在镇上,你说去那边上学好还是不好?”

盲佬闭上眼睛捻起右手,做若有所思状,沉吟片刻睁开眼睛说:“非常好呀,你这个小孩不得了,到镇上学习成绩会非常好,而且身体很棒,对姑姑也孝敬,姑姑会很喜欢他。”

盲佬告诉我,一个人决定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无论被肯定还是被否定,他终究还是会去做那件事。谁都知道镇上比乡下好。这个人一来怕小孩离开身边不习惯,二来怕亲戚家为难。问与不问,他必然还是会送孩子去镇上,盲佬只是在他忐忑不安犹豫不定的时候给了他一剂强心针,让他送得心安理得。

他失去了眼睛的功能,看不见表情,就必须要用心和耳朵来读人,呼吸、音调、语气,甚至动作幅度不同所产生的摩擦,都成为他读心的依据,我觉得他比常人都明白,比有眼睛的人更精明。

3

那时候的小村还是穷乡僻壤,少与外界沟通,几乎家家户户自给自足,自种自吃。只有每个月逢初一、十五赶集的时候,可以拿几块体己钱买些新鲜玩意儿改善一下生活。花布、针头线脑、鸡鸭鱼肉、农具、干鲜果品、零食,那不仅是生活用品的盛会,也是男女老少放松心情,青年男女约会的好时机。老太太大婶大嫂大姑娘小媳妇们,买不买东西都会穿上最好的衣服,挎着篮子或口袋去赶集。盲佬自然也不会放过客流量最大的好机会,点着竹竿逢集必逛,不拘多少,收些小钱或吃穿用度。

有老太太问:“我儿子要去打工了,要注意什么呢?”

“他打工是往南边走吧?”

老太太点头。

“没问题,南方好,特别好。能赚钱,将来能盖房子。他回来就会有媳妇啦!”

事实上,每个当地人外出打工都是往南边走,每个人出去都是为了赚钱盖房子娶媳妇或嫁人。老太太得到了安慰和肯定,仿佛一切都有了笃定的胜算,这中间的悲苦,似乎也因为这一句吉言而注定将会化解。

盲佬收下一块蓝棉布,我说:“好看,能做条裤子!”

有老父亲求助:“我有个儿子去当兵,你帮我看看他在部队里面好不好?”

盲佬问了小伙子的生辰八字,眯起眼睛轻捻手指,沉思片刻,猛然一拍手:“很好,你放心!你这个儿子了不起!部队里的人对他特别好,上级也很重视他,他自己也很努力很懂事。你不要老发电报给他,这样他就没心思努力了,你不要让他想家,让他安心工作。”

老汉觉得很对,放下心来。留下一块钱、一顶崭新的军帽、一包花生,高高兴兴走了。

盲佬把花生递给我说:“阿文,吃!”

这哪里是算命,分明就是生活里的沟通哲学呀!

4

农村人,小病靠扛,大病靠天,很少有人去买药,于是就诞生了各种土方。我奶奶的独门绝技是捏痧法。肚胀胃疼,拿一碗清水,用手指蘸了一遍遍捏肚子;头疼,她照样一碗清水用手指蘸了捏脑门儿捏脖子;发烧了,她捏后背,上上下下地捏和搓,捏得我吱哇乱叫。捏过的地方一片黑紫,两三天后褪掉,似乎也就好了。我的童年,几乎所有的小病小痛,都被奶奶用这一招万能捏痧法抵挡过去。

盲佬是洞悉天机的神人,自然也有法宝,那就是铜钱。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好些个清朝的铜钱,当废铜烂铁卖,两毛钱一斤。但到了算命先生手里,就有了非同寻常的功用和意义。

手持竹竿哒哒哒点着地走,许是饿了,盲佬停住随口冲着门说:“盖房呀?”

正在抹墙的人大吃一惊:“哎呦,你怎么知道的?”

我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因为盲佬的竹竿探到了地上的砖头石子,听到了丁零当啷的敲打声,所以知道这家人在盖房子。心里要笑死了,面上却不动声色。

“盖房要注意几个问题的。你知道吗?”

“什么?”

盲佬露出一丝神秘微笑:“买点肉再说。”

这家人急了,莫不是招了哪路神仙?莫不是犯了什么忌讳吧?赶紧让人准备做红烧肉。

吃饱喝足,盲佬手拿竹竿在这家院子里四处敲敲探探,敲完了又捻着手指掐算,嘴唇翕动似在念咒。末了他说:“你这天井要注意下水,水必须流得快,聚水的地方一定要特别平整,四角的沟渠也要不能被杂物堵了。这样才能财源滚滚。”然后盲佬掏出四枚铜钱,在手中摩挲了一阵,交给管事的男人说:“明天早上七点,把这四个铜钱分别压在排水沟边上的蛤蟆底下,向每个角烧一炷香。你这房子就会安安稳稳,家族兴旺,财源广进。”

那男人虔诚地接过铜钱,再三拱手道谢,一直把盲佬送到五十米开外。

盲佬的铜钱无所不能,只给“有缘人”。仿佛开光的圣物,谁求谁灵验。搁在枕下能安眠祛除梦魇,放在房梁上能保家宅平安,搓热了按在小孩子肚脐上转三圈能安神,用红线穿了拴在婴儿手腕上能开发智力,老人用清水洗过的铜钱轻刮太阳穴能保四体舒泰,用红布包了放在姑娘梳妆盒里能带来好姻缘,用香油浸过的铜钱放在床头能保夫妻和谐。

在乡亲们心目中,盲佬代表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冥冥中的启示,暗夜里的微光,万能安慰剂。长大后经历了很多事,才意识到,盲佬的手段并不高明,但他摸透了人性,他懂得那些被苦难浸泡的人们在渴望什么,他让人们的心变得熨帖。该他有一碗红烧肉吃。

5

盲佬最拿手的是摸骨,最喜欢的也是摸骨。

一次见他坐在一户人家门廊里给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算命。

“把手给我。”女人把右手伸过来,盲佬一寸一寸细细地摸,白眼球溜溜转着,不说话。手背手心都摸过,还轻轻捏一捏,让女人把袖子捋起来,两只大白胳膊也细细摸了,女人顺从着,紧张地大气不敢出。

手放下来,盲佬捻了一下下巴,开口说:“你不要太懒,不然的话你老公会意见很大哦。”

“你好厉害哦,我老公总骂我懒。”

盲佬又说:“你呀,你老公肠胃不好。”

“对对对,他胃疼!”

“你要勤快一点,婆婆也会对你好的。婆婆是你的贵人和福星,你勤快,福星就高兴,你的福报就大,知道吗?”

“好好好,我一定改!”

我听得一愣一愣地,心下赞叹盲佬厉害。

事后问他:“你怎么这么神?”

盲佬悠悠地说:“农村人手脚不闲,拿锄头扛镐头是家常便饭,一忙起来女人当男人用,手上全是茧,一摸没有茧,必然是懒。”

中午十二点钟正是饭点,却闻不到饭菜香,证明这家人饮食不规律,没开火自然就没有烟火气。饭点不吃饭,一定胃有问题。”

“哦!”我恍然大悟。

一个年轻的妈妈,坐在家门口裸着一对白硕的乳房给婴儿喂奶,她叫住盲佬:“给我儿子看看吧!”

虽然那时我不过七八岁,看到女人的胸脯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女人取笑我:“要不要喝奶?”我讪讪地躲到盲佬身后,不知道怎么回应。

盲佬盘腿坐下,抚摸婴儿的小手。他离年轻女人的身体那么近,我就坐在盲佬右侧,闻得到眼前这对母子身上淡淡的奶香,心突突地跳着,疑心盲佬要顺手抓女人的胸。盲佬轻轻抚着婴儿的手,手指略过他粉色的小胳膊,奶香气散发在空气里,混合着槐花的甜甜气息,有着让人沉迷的温馨。不知道那柔软的婴儿皮肤,是否唤起了他对于家的梦幻,盲佬眯起眼睛,表情里有迷离和微微的伤感。然而下一秒,盲佬又恢复了平静,我疑心自己看错了。

“这孩子很好,断奶了以后身体就健壮了,马上就长牙齿了。他将来会读书,能去外国呢!能给父母带来好运!”

盲佬声音朗朗,充满了愉快。

年轻女人满面红光,笑容甜美,轻轻晃着怀里的孩子,表情一下子高贵起来,像一朵富贵的牡丹。

盲佬独身,没有妻子子嗣,他似乎是一个没有强烈情绪的人,永远那么安详。他对美的追求,全都释放在那些他摸过的年轻细嫩的手掌上。遇到年轻女孩问卜,他格外喜欢摸骨,摸了右手还要再摸左手,摸过双手还要再顺着手腕向上摸到肩膀和锁骨。一边摸一边露出愉悦的笑容。摸完总是会说一大堆吉利话,末了再送一枚老铜钱,嘱咐女孩用红丝线穿了挂在脖子上、手腕上或脚腕上。换了年纪大的女人或粗糙的男人,他就会摸得比较快速干脆,几句就能把人打发走,多半也不赠送铜钱。

我发现这个规律以后问他为什么,盲佬笑而不语。

有时候我会取笑他:“刚才那个姐姐很漂亮!”

盲佬脸上泛起两团红色,嘿嘿地笑:“她的头发好闻得很呢!”

我们那小地方,没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人因为盲佬一句话否极泰来,鸡犬升天,起死回生。但他的存在,是一种温暖。他的吉言像黑暗里的微光,让穷苦人的心里有盼头。

6

从七八岁到十三岁,旁观盲佬算命是周末和假期快乐的消遣。

人类的耳朵只听得见想听的话。盲佬的预言,全部遵循自然规律,说来说去,都是人们最需要的话。回想起来,盲佬算命靠的是人情世故的经验和投机取巧,他指点迷津的方法和心理咨询师解开心结的思路异曲同工。未必没有人看出来盲佬的小把戏,但在那艰难单调的日子里,一句吉言就是一个希望,一个安慰,甚至是支撑生命的力量,没有人愿意拒绝和破坏盲佬带来的美好。

我从来没有让盲佬算过命。对于还是小孩子的我来说,未来遥远地似乎永远不会到来,而我最关心的,不过是一口红烧肉,以及见识大人世界的好奇心。

十三岁的暑假,因为在学校里总受欺负积压的委屈,加上因为什么事被爸爸骂了几句,那天走在盲佬身边,格外没精神,一句话也不说。盲佬那天的生意也一般,到了傍晚,才有三个客户。路过一棵大槐树,盲佬叫我坐下歇歇。

他摸摸我的脑袋顶,郑重地说:“阿文,不瞒你说,我是糊弄人混饭吃的,并不懂什么真本事。可是你相信我,你长大了一定很有出息。”

我抬起头看盲佬,他空荡荡的一对白眼球正对着我的眼睛,那一刻,我觉得盲佬真的是在看着我。满心的委屈一下子变成眼泪释放了出来,哭了个痛快。

许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还是有些害臊,再见盲佬时就有点不好意思。很快就开学了。

渐渐地,上学离家,回来越来越少,很少见到他了。

十五岁那年再回去,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

他给我的那份暖意,我无处回报。

7

十九岁那年,忽然迷失了人生的方向。我不知道我应该继续做导游还是去找个安稳的“单位”。对未来感到缺少把握,周围又没有智者可以帮我拨云见日,带着矛盾的心理,我想到了神秘力量。我想,也许真有人能预见未来呢。

有人说城郊的火山有个仙姑,你去她家洗个澡,她就能够说出你的过去和未来。听起来很色情,没兴趣。有人说一百里外有个人会捏骨,我诧异,难道是盲佬?一问年纪,才四十多岁,也不是瞎子。我一下子索然了,也不去。有人说市里的大庙有个高僧,找他抽签很灵。想起遭遇过的色和尚,也不想去。还有人说,韶关深山里有一个神婆,喝她一道符灰,万事包好。我又不是治病,喝什么符灰?不去。几十个人热心推荐他们听过或见过的神人,我都觉得是骗子。唯有两个姐姐同时推荐的一个人让我动了心,姐姐们说陈大师特别神。

“怎么个神法?”我将信将疑地问大姐。

“他能算出来我身上有疤!”

“他有没有说你感情有挫折?”

“对对对!说了!他竟然知道!”

“他有没有告诉你家里有一个人对你特别好?”

“没错!”

“这就是我小时候跟了好久的盲佬的套路嘛!”我撇撇嘴表示不屑。

二姐也力劝我去试试:“算完了你给他一个红包,不拘多少,几十块不嫌少,一万块不嫌多,全凭心意。”

再一打听,陈大师提醒过一个官员要小心牢狱之灾,结果那人第二年就被抓起来判了五年。因为这个传闻,我去了。

内心里怀着敬畏和期待,精心挑选,买了一瓶红酒,一盒蜂王浆,包装好,跟着两个姐姐去拜。

陈大师的家在离我们家不远的齿轮厂宿舍楼。那座楼很破旧,没有电梯。布满灰尘的楼道里回荡着三个人的脚步声,我们走得浑身冒汗。单位分房分到顶层,暗示着这个人在单位里混得不好。直觉告诉我:住在这里的人是一个混得很差的底层职工。我开始动摇,疑心大师浪得虚名。

一个最没地位又没真本事的人,为了讨回自尊,又不想吃苦费力气,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扮大仙。有点头脑,口舌伶俐,好吃懒做,这样的人最有可能投机取巧地装神弄鬼。我该怎么验证我的判断呢?

正想着,腿都快走断了的八楼到了。

外层的铁门关着,里层的木门开着,屋里一台洗衣机正在轰隆隆转着。旁边一堆脏衣服小山一样扔在地上,从厕所里接出来的管子拖在地上,地上一大片水渍。这大师可真邋遢。大姐喊着“陈大师”,木门后“哎”地应了一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边往身上套着衬衫边走出来,眼睛滴溜溜打量着我们三个人,目光里满是探寻。待到他的目光落到我手上拎着的礼品,眼神开始放光,他热情地打开铁门让我们进去。

开了门,他热情地张着手把我们往里让:“别客气!来,坐!”

陈大师打量着我们。

我向他点点头叫了声陈大师。

我突发奇想,演了一场戏给他。

我说:“大师,特别感谢你。”

“怎么说?先喝水!”陈大师叫他老婆倒水。

我眼睛的余光瞥见那女人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我说:“去年我来过……”

“对,我知道,有印象!”

此时我已经确认他其实姓“贾”了,想立刻离开,然而我又希望让两个姐姐看清他的真面目,于是继续演下去。

“去年我来过。”

“我去年怎么说的?”语气自信地让人不敢质疑。

“去年您说如果我在单位里好好干能升科长。”

“现在是不是当了科长?”他头一扬,露出料事如神的表情。

“对,我现在如愿以偿当了科长了。”

“你想不想知道你接下来怎么样?”

“当然想知道了!”

他煞有介事地端详起我的脸说:“我再看看。”

我兴味索然。

大师还在兴头上,他右手做了一个大刀切肉的姿态说:“这样,再努力一下,三年以后你极有可能升副处。”

我连公务员都不是,去哪当科长?去哪当副处?

两个姐姐都望向窗外,背影散发出失望沮丧的气息。我再也待不下去了,闲扯了几句,就假装有事告别。陈大师却拉我去拜神。

他面对墙上的神像点燃烧三炷香,双手执香在我头顶上饶了三圈说,“好,没问题,副处!”

我忍不住了,对陈大师说:“大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吃过红烧肉吗?”

我站着讲完了盲佬的故事,陈大师脸上冒了一头汗,愣愣地,想挤出一丝笑,想辩驳什么,却始终未发一言。

下楼,听到他在身后,沉重地关上了铁门。

我原以为姐姐们会夸我聪明犀利,但我体会到的却是沉重的尴尬。

一路沉默无言。我几乎跟不上姐姐们飞快的脚步。大姐在一个路口停下来,头也不抬地说:“散了吧。”姐姐们逃一样离开我各自回家去。

人是脆弱的芦苇。

看破了这种仪式化的骗局和安慰,我像一个无法入戏的演员,内心里嘲笑大师的愚蠢。这一天,我为了追求真实而伤害了姐姐们的心。如果盲佬不曾给我的熏陶,如果我没有逞强去测试陈大师,姐姐们心目中那份虚幻的鼓舞还会在。我无情地打碎了那种无害的相信,犹如信仰一般的希望。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被大师忽悠以后选择沉默,或者选择依然信赖:承认大师的假,就等于承认他们自己的脆弱和愚蠢。

多年以后,我问过好多“大师”同一个问题:“我爷爷现在病得厉害,医生说可能挺不过春节,请您看看他能不能过今年这一关?”迄今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不对吧,你爷爷1986年就去世了”。

见过太多的假天师、假活佛、假隐士,越发地怀念盲佬。我想,他虽然看不见,心里却是有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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