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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的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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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 〔近现代〕

  我们每个人,都随时随地随身带着十根手指,永不离身。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各有不同的姿态,各具不同的性格,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大拇指在五指中,形状实在算不上美。身材矮而胖,头大而肥,构造简单,人家有两个关节,他只有一个。但在五指中,却是最肯吃苦的。例如拉胡琴,总由其他四指按弦,却由他相帮扶住琴身;水要喷出来,叫他死力抵住;血要流出来,叫他拼命按住;重东西翻倒去,叫他用劲扳住。讨好生活的事,却轮不上他。例如招呼人,都由其他四指上前点头,他只能呆呆站在一旁。给人搔痒,人舒服后,感谢的是其他四指。

  常与大拇指合作的是食指。他的姿态可不如其他三指窈窕,都是直直落落的强硬的曲线。他的工作虽不如大拇指吃力,却比大拇指复杂。拿笔的时候,全靠他推动笔杆;遇到危险的事,都要由他去试探或冒险;秽物、毒物、烈物,他接触的机会最多;刀伤、烫伤、轧伤、咬伤,他消受的机会最多。他具有大拇指所没有的“机敏”,打电话、扳枪机必须请他,打算盘、拧螺丝、解纽扣等,虽有大拇指相助,终是以他为主。

  五指中地位最优、相貌最堂皇的,无如中指。他居于中央,左右都有屏障,他身体最高,无名指、食指贴身左右,像关公左右的关平、周仓,一文一武,片刻不离。他永远不受外物冲撞,所以曲线优美,处处显示着养尊处优。每逢做事,名义上他是参加的,实际并不出力。他因为身体最长,取物时,往往最先碰到物,好像取得这物是他一人的功劳,其实他碰到之后就退在一旁,让大拇指、食指去出力,他只在旁略为扶衬而已。

  无名指和小指,体态秀丽,样子可爱,然而,能力薄弱也无过于他们了。无名指本身的用处多用于研脂粉、蘸药末、戴戒指。小指的用处则更渺小,只是掏掏耳朵、抹抹鼻涕而已。他们也有被重用的时候,在丝竹管弦上,他们的能力不让于其他手指。舞蹈演员的手指不是常作兰花状吗?这两根手指正是这朵兰花中最优美的两瓣。除了这等享乐的风光事以外,遇到工作他们只是其他手指的附庸。

  手上的五指,我只觉得姿态与性格,有如上的差异,却无爱憎在其中。手指的全体,同人群的全体一样,五根手指如果能团结一致,成为一个拳头,那就根根有用,根根有力量,不再有什么强弱、美丑之分了。

  【六年级下册】《手指》

丰子恺 〔近现代〕

  这白鹅,是一位即将远行的朋友送给我的。我抱着这雪白的“大鸟”回家,放在院子里。它伸长了头颈,左顾右盼,我一看这姿态,想道:“好一个高傲的动物!”

  鹅的高傲,更表现在它的叫声、步态和吃相中。

  鹅的叫声,音调严肃郑重,似厉声呵斥。它的旧主人告诉我:养鹅等于养狗,它也能看守门户。后来我看到果然如此:凡有生客进来,鹅必然厉声叫嚣;甚至篱笆外有人走路,它也要引吭大叫,不亚于狗的狂吠。

  鹅的步态,更是傲慢了。大体上与鸭相似,但鸭的步调急速,有局促不安之相;鹅的步调从容,大模大样的,颇像京剧里的净角出场。它常傲然地站着,看见人走来也毫不相让;有时非但不让,竟伸过颈子来咬你一口。

  鹅的吃饭,常常使我们发笑。我们的鹅是吃冷饭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样东西下饭:一样是水,一样是泥,一样是草。先吃一口冷饭,再喝一口水,然后再到别处去吃一口泥和草。大约这些泥和草也有各种可口的滋味。这些食料并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一丝不苟。譬如吃了一口饭,倘若水盆放在远处,它一定从容不迫地大踏步走上前去,饮一口水,再大踏步走去吃泥,吃草。吃过泥和草再回来吃饭。

  这样从容不迫地吃饭,必须有一个人在旁侍候,像饭馆里的堂倌一样。因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们这位鹅老爷的脾气,每逢它吃饭的时候,狗就躲在篱边窥伺。等它吃过一口饭,踏着方步去喝水、吃泥、吃草的当儿,狗就敏捷地跑过来,努力地吃它的饭。鹅老爷偶然早归,伸颈去咬狗,并且厉声叫骂,狗立刻逃往篱边,蹲着静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饭,再走开去喝水、吃草、吃泥的时候,狗又敏捷地跑上来,把它的饭吃完,扬长而去。等到鹅再来吃饭的时候,饭罐已经空空如也。鹅便昂首大叫,似乎责备人们供养不周。这时我们便替它添饭,并且站着侍候。因为邻近狗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来蹲着窥伺了。

  我们不胜其烦,以后便将饭罐和水盆放在一起,免得它走远去,让鸡、狗偷饭吃。然而它所必须的泥和草,所在的地点远近无定。为了找这些食物,它仍是要走远去的。因此鹅吃饭时,非有一个人侍候不可,真是架子十足!

  【四年级上册】《白鹅》

丰子恺 〔近现代〕

  吃过晚饭后,天气还是闷热。窗子完全打开了,房间里还坐不牢。太阳虽已落山,天还没有黑。一种幽暗的光弥漫在窗际,仿佛电影中的一幕。我和弟弟就搬了藤椅子,到屋后的院子里去乘凉。

  天空好像一盏乏了油的灯,红光渐渐地减弱,我把眼睛守定西天看了一会儿,看见那光一跳一跳地沉下去,非常微细,但又非常迅速而不可挽救。正在看得出神,似觉眼梢头另有一种微光,渐渐地在那里强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月亮己在东天的竹叶中间放出她的清光。院子里的光景已由暖色变成寒色,由长音阶(大音阶)变成短音阶(小音阶)了。门口一个黑影出现,好像一只立起的青蛙,向我们跳将过来。来的是弟弟的同学华明。

  “唉,你们惬意得很!这椅子给我坐的?”他不待我们回答,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剧烈地摇着他的两脚。椅子背所靠的那根竹,跟了他的动作而发抖,上面的竹叶作出萧萧的声音来。这引起了三人的注意,大家仰起头来向天空看。月亮已经升得很高,隐在一丛竹叶中。竹叶的摇动把她切成许多不规则的小块,闪烁地映入我们的眼中。大家赞美了一番之后,我说:“我们今晚干些什么呢?”弟弟说:“我们谈天吧,我先有一个问题给你们猜:细看月亮光底下的人影,头上出烟气。这是什么道理?”我和华明都不相信,于是大家走出竹林外,蹲下来看水门汀上的人影。我看了好久,果然看见头上有一缕一缕的细烟,好像漫画里所描写的动怒的人。“是口里的热气吧?”“是头上的汗水在那里蒸发吧?”大家蹲在地上争论了一会儿,没有解决。华明的注意力却转向了别处,因从身边摸出一枝半寸长的铅笔来,在水门汀热心地描写自己的影。描好了,立起来一看,真像一只青蛙,他自己看了也要笑。徘徊之间,我们同时发现了映在水门汀上的竹叶的影子,同声地叫起来:“啊!好看啊!中国画!”华明就拿半寸长的铅笔去描。弟弟手痒起来,连忙跑进屋里去拿铅笔。我学他的口头禅喊他:“对起,对起,给我也带一枝来!”不久他拿了一把木炭来分送我们,华明就收藏了他那半寸长的法宝,改用木炭来描。大家蹲下去,用木炭在水门汀上参参差差地描出许多竹叶来。一面谈着:“这一枝很像校长先生房间里的横幅呢!”“这一丛很像我家堂前的立轴呢!”“这是《芥子园画谱》里的!”“这是吴昌硕的!”忽然一个大人的声音在我们头上慢慢地响出来:“这是管夫人的!”大家吃了一惊,立起身来,看见爸爸反背着手立在水门汀旁的草地上看我们描竹,他明明是来得很久了。华明难为情似的站了起来,他拿木炭的手藏在背后,似乎害怕爸爸责备他弄脏了我家的水门汀。爸爸似乎很理解他的意思,立刻对着他说道:“谁想出来的?这画法真好玩呢!我也来描几瓣看。”弟弟连忙拣木炭给他。爸爸也蹲在地上描竹叶了,这时候华明方才放心,我们也更加高兴,一边描,一边拿许多话问爸爸爸爸:

  “管夫人是谁?”“她是一位善于画竹的女画家。她的丈夫名叫赵子昂,是一位善于画马的男画家。他们是元朝人,是中国很有名的两大夫妻画家。”

  “马的确难画,竹有什么难画呢?照我们现在这种描法,岂不很容易又很好看吗?”“容易固然容易;但是这么‘依样画葫芦’,终究缺乏画意,不过好玩罢了。画竹不是照真竹一样描,须经过选择和布置,画家选择竹的最好看的姿态,巧妙地布置在纸上,然后成为竹的名画,这选择和布置很困难,并不比画马容易。画马的困难在于马本身上,画竹的困难在于竹叶的结合上,粗看竹画,好像只是墨笔的乱撇,其实竹叶的方向、疏密、浓淡、肥瘦,以及集合的形体,都要讲究。所以在中国画法上,竹是一专门部分。平生专门研究画竹的画家也有。”

  “竹为什么不用绿颜料来画,而常用墨笔来画呢?用绿颜料撇竹叶,不更像吗?”“中国画不注重‘像不像’,不像西洋画那样画得同真物一样。凡画一物,只要能表现出像我们闭目回想时所见的一种神气,就是佳作了。所以西洋画像照相,中国画像符号。符号只要用墨笔就够了,原来墨是很好的一种颜料,它是红黄蓝三原色等量混合而成的。故墨画中看似只有一色,其实包罗三原色,即包罗世界上所有的颜色。故墨画在中国画中是很高贵的一种画法。故用墨来画竹,是最正当的。倘然用了绿颜料,就因为太像实物,反而失却神气。所以中国画家不喜欢用绿颜料画竹;反之,却喜欢用与绿相反的红色来画竹。这叫做‘朱竹’,是用笔蘸了朱砂来撇的。你想,世界上哪有红色的竹?但这时候画家所描的,实在已经不是竹,而是竹的一种美的姿势,一种活的神气,所以不妨用红色来描。”爸爸说到这里,丢了手中的木炭,立起身来结束说:“中国画大都如此。我们对中国画应该都取这样的看法。”

  月亮渐渐升高了,竹影渐渐与地上描着的木炭线相分离,现出参差不齐的样子来,好像脱了版的印刷。夜渐深了,华明就告辞。“明天白天来看这地上描着的影子,一定更好看。但希望天不要落雨,洗去了我们的‘墨竹’,大家明天会!”他说着就出去了。我们送他出门。

  我回到堂前,看见中堂挂着的立轴──吴昌硕描的墨竹,似觉更有意味。那些竹叶的方向、疏密、浓淡、肥瘦,以及集合的形体,似乎都有意义,表现着一种美的姿态,一种活的神气。

  【七年级下册】《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