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起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支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地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词语注释
蜘蛛网:黑暗的势力。在生活中,“蜘蛛网”出现在人的活动长久消失的地方,这些地方往往落满灰尘,给人以黑暗或者灰暗的色调,且毫无生机,死气沉沉;而“网”这一意象中心语带给人的切身感受是全身性的“束缚”,所以诗句中用了一个词叫“查封”,显然是对“束缚”这一意象信息的象征性提升。所以“蜘蛛网”这一意象蕴含着“灰色调”、“毫无生机”、“给人以束缚”这样三个符合语境的信息。
我的炉台:产生希望的地方。之所以把“我的炉台”作为一个意象,是因为“我的”二字的加入更符合对“意象”的定义:融入了“诗人主观情感”的客观物象。《相信未来》写于北方,食指也是北方人,在东三省,公历十月一日就要下雪,取暖是北方人非常日常的生活方式之一。在没有暖气供应的时候,炉子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取暖的工具,带给人的是一种日常的普世的温暖。故“我的炉台”可以理解为带给“我”内心以温暖的一切生活,进而转化性的理解为“我”内心对生活的热情、希望甚至理想。而这一切,都被现实中“灰暗的”、“毫无生机”且到处“给人以束缚”的外在社会给无情地“查封”了。
灰烬的余烟:残余的希望。“灰烬”和“灰烬的余烟”带给人完全不同的感受:“灰烬”是静态的,黑沉沉的死寂;“灰烬的余烟”中心语在“余烟”,它是动态的,从“灰烬”之中袅袅升起,带给人以些微的动感和可能燃烧的希望,所以“灰烬的余烟”显示着死寂之中的希望。虽然生活有如“灰烬”般的死寂,但依然有“余烟”般的“叹息”显示着生命尚存的气息和希望。
美丽的雪花:指纯洁与质朴。“雪花”在诗人内心首先是“美丽的”,构成心灵上的亮色和愉悦;其次,“雪花”的洁白和“蜘蛛网”的灰色调以及“灰烬”的黑色调构成色彩上的强烈对比,带给人以愉悦和乐观的情绪,给人以希望。再次,雪花可以覆盖肮脏的大地,让整个世界焕然一新,给人一个崭新的未来。
紫葡萄:成熟的果实。“葡萄”是夏季里甜蜜的收获,最成熟的葡萄是紫色的,所以可以说“紫葡萄”是人生命力旺盛时最甜蜜的收获。同时,紫色也是一种高贵的生命的颜色,这种高贵源自于苦难中不屈不挠的顽强的生命力。诗人写《相信未来》时二十岁,时值生命力旺盛而有才华的季节,《相信未来》这首诗本身就是诗人在这个人生季节里最美的收获,同时诗人也在人生的困境和磨难中生存着,所以这里两种关于紫色的分析都与诗人的写作语境相吻合。
深秋的露水:失望的情感。秋主肃杀之气,“深秋”更是万物衰败的季节,“露水”虽然清纯,但对生命的滋养实在有限,在这个肃杀的季节,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以抹杀它的存在,极易消逝。所以“深秋的露水”象征极易消逝的事物甚至人脆弱的存在以与“紫葡萄”的内涵相照应。
我的鲜花:美好的情感。“鲜花”在“情怀”的暗示下自然的指向了成功、荣誉以及获得它们的机会或者平台,“我的鲜花”指原本属于“我”的或者我原本应该有的机会、荣誉、成功等现实中都成了“别人”的了。
凝霜的枯藤:遭受不幸,但有任性的不屈精神。“枯藤”顾名思义指枯干的绝无生命力的藤,“凝霜”虽已无法滋养枯藤的生命,但诗人选择“凝霜”的“枯藤”来书写很好的表明了他内心的“固执”——固执于生命的希望,哪怕非常的微茫。
凄凉的大地:黑暗的现实。“大地”是永远的母体,是永远的诞生和死亡之所。尽管在现实中“凄凉”,但反动的必将速朽死亡,正义的必将重见光明,大地的生命力是无法抹杀的。
天边的排浪:象征着时代的暗流。 以作者所处的时代(1968年),可理解为时代的潮流曙光:象征希望。排浪,定语是“涌向天边的”,这是一种无限的气势和力量。
大海:定语是“托住太阳的”,这是一种雄浑博大的气度和胸怀。
曙(shǔ)光:即清晨阳光。阳光是万物生长的生命之源,而“清晨”的阳光又暗示了黑暗的过去和黎明的到来。诗人“摇曳”着这清晨的阳光,有着对美好生命力的确信,有着对黑暗时光必将消亡的确信。
人们的眼睛: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这是“未来”的人们的眼睛,“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即诗人相信未来的人们具有一种拨开历史迷雾的理性。
腐烂的皮肉:指“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在与后面的“脊骨”相对照之后可以知道,这些惆怅、苦痛是表面的创伤、暂时的困难。又指我们保守的思想。
我们的脊(jǐ)骨:执着的追求和坚守的精神。指“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脊骨”支撑着人的躯体,一般用来象征一个民族的脊梁。在这里内化为一个群体“我们”的精神支柱,而这些精神上的“探索”无疑也是对一个处在困境中民族出路的探索。诗人相信“未来”的人们会用历史的理性对他们受到的伤害、有益的探索“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分析
该诗写于文革最疯狂时期的1968年,作者时年20岁。有关时代背景与作者生平不在此赘述。
之所以不赘述,一方面是时代背景资料大家都比较熟悉无须赘述,并且我们绝大多数读者所能了解的作者生平基本上都是二手资料,甚至可能是牵强附会、道听途说;另一方面也更重要的是,许多文学艺术作品的意义,绝不仅仅局限于其时其地其人其事,而是可以超越时空,价值永存的。因而我们去理解欣赏这些作品时,就不必太过拘泥于作品的写作年代与作者生平。
此诗就可以称得上是一首超越时代、价值永存的作品。
按照通常的划分,全诗可以分为七节,每四句一节。我略微留意了一下,网上的各种版本,以及一些印刷品,有的排版是全诗不空行,有的排版则是每四句空一行。究竟诗作者的原始手稿是否有空行则不得而知。
作品第一、二、三节,是作者反复表述“我”相信未来,这个没有太大的异议。但其中的具体词句该如何理解与处理,则是众说纷纭。
例如有许多分析文章把“蜘蛛网”比作黑暗势力,“炉台”比作产生希望的地方,“灰烬的余烟”比作残余的希望,“美丽的雪花”比作希望的火花,“紫葡萄”比作成熟的果实,“天边的排浪”比作时代的暗流等等等等……
我认为这种给诗中的词句一一对号“赋值”的分析,绝大多数纯属主观臆断生拉硬扯。
事实上除了叙事诗,以及少数确实暗含指代寓意的诗歌之外,绝大部分的抒情诗中的词句都是虚拟写意的,并不具体指代某个特定的人或事物。这一点对于音乐、绘画等其他一些艺术形式的许多作品也是一样的道理。我记得多年前,在一次谈话节目中,著名歌手刘欢半开玩笑地“代表众多好奇的听众”问词曲作家李海鹰,歌曲《弯弯的月亮》中写的“阿娇”究竟是谁,李海鹰当时的回答完全可以作为此类问题的标准答案:歌中的“阿娇”就像一幅写意山水画中的一个人,并不特指某个具体的人。如果我们硬要把所有艺术作品,特别是抒情写意类作品中的某人某物一一作写实的对号入座,非但无助于对作品的理解,反而会误入歧途甚至误导受众。
此诗按我个人的理解,第一节所表述的是在物质生活的困苦中“我”相信未来;第二节则意指在精神世界的失意(紫葡萄和鲜花皆可比拟为美好的愿望与追求)时“我”相信未来;而第三节则是直抒胸臆“我”要坚定地纯粹地义无反顾地相信未来。
在众多的朗诵版本中,前三节有个别字词略有差别,其中有的差异无关紧要,而有的则是有问题的。比如有位名嘴将“炉台”一词读为“烛台”,显然应该是错误的。因为虽然蜘蛛网封了烛台封了窗台甚至封了阳台也不是不可以,但它们都与“灰烬”、与“贫困”没有像炉台那样直接的关联。
最大的分歧在第三节的前两句。一种读法是:我要用手指/那涌向(有读作“指向”显然错误)天边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起(有读作托住)太阳的大海;另一种读法是: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起太阳的大海(有的干脆把“掌”改为“撑”)。简言之,就是“指”与“掌”究竟是作名词还是动词。我个人理解作动词是错的。正确的理解应该是手指与“排浪”、手掌与“大海”都是同位关系,即用排浪来比拟手指、用大海来比拟手掌,显示了诗人极佳的想象与宏大的气势。而且这样解释也与后面的“摇曳着……笔杆”一句非常契合,即用排浪般的手指与大海般的手掌,摇曳着笔杆写……,前后四句语意非常贯通。而如果把指与掌作动词解释,那么(指着)“排浪”和(撑着)“大海”二句就与后面摇曳着笔杆写……二句没什么关联度了。
诗的第四、五、六节是表述为什么要相信未来。这个总体上也没有异议,但是各路赏析文章对这三节洋洋洒洒的侃侃而论(网上文章内容抄来抄去的也不少),似又都没有抓住关键。
第四节内涵比较清楚:未来的人们旁观者清,因而比身在风尘身处云雾中的我们站得更高,看得更深远、更透彻,更能识庐山真面目。这里的眼睛、睫毛、瞳孔也是同位的关系,都是虚指未来人们看问题的视角与眼光。
不少文章把第五节的“腐烂的皮肉”等理解为“表面的创伤”、“暂时的困难”,而将第六节的“脊骨”等解释为“民族的脊梁”、“我们的精神支柱”等等,我认为都是错误的。
理解这两节的关键,是要注意到其中都有“迷途”和“失败”两个相同的词这一细节。
因而我个人的理解是,第五节中人们或正面或负面对待的,是“惆怅”、“苦痛”这些我们对自身经历与作为的自我感受;而第六节中人们评定的,是“失败和成功”等等我们的经历与作为本身。因而作者的意思应该是:现在我们的种种自我感受都是浮云,将来都是“腐烂的皮肉”,人们或同情或嘲讽都无关紧要;而我们的“探索、迷途”等等经历与作为本身才是最重要的,是永远不朽的“脊骨”,是会被“热情、客观、公正”评定的!而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显然不是要快点奔向未来,而是要积极认真地把握好现在,以待未来人的评定。
诗的最后一节,应是对全诗的总结。“相信…努力”、“相信…年轻”二句看似与相信未来无关甚至矛盾,其实不然。我个人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是:正因为我们坚信未来人们会有客观公正的评定,所以才应该把握现在年轻的优势,珍惜我们的生命,以努力塑造我们的“脊骨”即我们的人生经历与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