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岛

吹号者

  好像曾经听到人家说过,吹号者的命运是悲苦的,当他用自己的呼吸磨擦了号角的铜皮使号角发出声响的时候,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
  吹号者的脸常常是苍黄的……

在那些蜷卧在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的困倦的人群里,
在那些穿着灰布衣服的污秽的人群里,
他最先醒来——
他醒来显得如此突兀
每天都好像被惊醒似的,
是的,他是被惊醒的,
惊醒他的
是黎明所乘的车辆的轮子
滚在天边的声音。

他睁开了眼睛,
在通宵不熄的微弱的灯光里
他看见了那挂在身边的号角,
他困惑地凝视着它
好像那些刚从睡眠中醒来
第一眼就看见自己心爱的恋人的人
一样欢喜——
在生活注定给他的日子当中
他不能不爱他的号角;

号角是美的——
它的通身
发着健康的光彩,
它的颈上
结着绯红的流苏。

吹号者从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起来了,
他不埋怨自己是睡在如此潮湿的泥地上,
他轻捷地绑好了裹腿,
他用冰冷的水洗过了脸,
他看着那些发出困乏的鼾声的同伴,
于是他伸手携去了他的号角;
门外依然是一片黝黑,
黎明没有到来,
那惊醒他的
是他自己对于黎明的
过于殷切的想望。

他走上了山坡,
在那山坡上伫立了很久,
终于他看见这每天都显现的奇迹:
黑夜收敛起她那神秘的帷幔,
群星倦了,一颗颗地散去……
黎明——这时间的新嫁娘啊
乘上有金色轮子的车辆
从天的那边到来……
我们的世界为了迎接她,
已在东方张挂了万丈的曙光……
看,
天地间在举行着最隆重的典礼……

现在他开始了,
站在蓝得透明的天穹的下面,
他开始以原野给他的清新的呼吸
吹送到号角里去,
——也夹带着纤细的血丝么?
使号角由于感激
以清新的声响还给原野,
——他以对于丰美的黎明的倾慕
吹起了起身号,
那声响流荡得多么辽远啊……

世界上的一切,
充溢着欢愉
承受了这号角的召唤……

林子醒了
传出一阵阵鸟雀的喧吵,
河流醒了
召引着马群去饮水,
村野醒了
农妇匆忙地从堤岸上走过,
旷场醒了
穿着灰布衣服的人群
从披着晨曦的破屋中出来,
拥挤着又排列着……

于是,他离开了山坡,
又把自己消失到那
无数的灰色的行列中去。
他吹过了吃饭号,
又吹过了集合号,
而当太阳以轰响的光彩
辉煌了整个天穹的时候,
他以催促的热情
吹出了出发号。

那道路
是一直伸向永远没有止点的天边去的,
那道路
是以成万人的脚蹂踏着
成千的车轮滚碾着的泥泞铺成的,
那道路
连结着一个村庄又连结一个村庄,
那道路
爬过了一个土坡又爬过一个土坡,
而现在
太阳给那道路镀上了黄金了,
而我们的吹号者
在阳光照着的长长的队伍的最前面,
以行进号
给前进着的步伐
做了优美的拍节……

灰色的人群
散布在广阔的原野上,
今日的原野呵,
已用展向无限去的暗绿的苗草
给我们布置成庄严的祭坛了:
听,震耳的巨响
响在天边,
我们呼吸着泥土与草混合着的香味,
却也呼吸着来自远方的烟火的气息,
我们蛰伏在战壕里,
沉默而严肃地期待着一个命令,
像临盆的产妇
痛楚地期待着一个婴儿的诞生,
我们的心胸
从来未曾有像今天这样充溢着爱情,
在时代安排给我们的
——也是自己预定给自己的
生命之终极的日子里,
我们没有一个不是以圣洁的意志
准备着获取在战斗中死去的光荣啊!

于是,惨酷的战斗开始了——
无数千万的战士
在闪光的惊觉中跃出了战壕,
广大的,急剧的奔跑
威胁着敌人地向前移动……
在震撼天地的冲杀声里,
在决不回头的一致的步伐里,
在狂流般奔涌着的人群里,
在紧密的连续的爆炸声里,
我们的吹号者
以生命所给与他的鼓舞,
一面奔跑,一面吹出了那
短促的,急迫的,激昂的,
在死亡之前决不中止的冲锋号,
那声音高过了一切,
又比一切都美丽,
正当他由于一种不能闪避的启示
任情地吐出胜利的祝祷的时候,
他被一颗旋转过他的心胸的子弹打中了!
他寂然地倒下去
没有一个人曾看见他倒下去,
他倒在那直到最后一刻
 都深深地爱着的土地上,
然而,他的手
却依然紧紧地握着那号角;

在那号角滑溜的铜皮上,
映出了死者的血
和他的惨白的面容;
也映出了永远奔跑不完的
 带着射击前进的人群,
 和嘶鸣的马匹,
 和隆隆的车辆……
而太阳,太阳
使那号角射出闪闪的光芒……

听啊,
那号角好像依然在响……

一九三九年三月末

赏析

  现在是极少能听到号声了。但是,世界上有一些声音,如钟声和号声,与人的生命、灵魂和命运有着特殊亲密的联系,失却了它们会感到深深的遗憾。在高耸的钟楼上,虔诚的敲钟人和摇晃的刻有铭文的大钟,以及那回荡不绝的深沉的钟声,永远会给人的心灵以肃穆的感觉。吹号者总是挺立在高处,吹号时目光炯炯、全神贯注的面部表情和姿态,是异常庄严的。吹号者把整个生命包括热血化为声音,传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战争年代里,号角和军旗同是一个部队绝不可少的圣物。但是号角从来不是让人顶礼膜拜的象征物,它十分现实而可爱,永远充满生命的渴望和激情,千千万万战士的呼吸和脉搏都仿佛与弯曲的铜号相通,并随着号声的节奏汇成了不可阻挡的旋律。

  感谢《吹号者》的作者,在这首诗里他为我们在中国历史的广场上塑立了一个吹号者和浸濡着血迹的铜号的形象,让我们在今天仍然能清晰地听到那曾经唤醒了一个民族并激励这个民族奋勇前进的号声。

  吹号者是被黎明最早惊醒的人。天还是一片黝黑,他就把黎明的声音与光明一起吹送到宁静的远方:

  “他最先醒来——/他醒来显得如此突兀/每天都好像被惊醒似的,/是的,他是被惊醒的,/惊醒他的/是黎明所乘的车辆的轮子/滚在天边的声音。”

  这是第一章开头的七行诗,诗人把“惊醒”这个词语重复了三次,加深了我们对“最先醒来”的吹号者被远方传来的黎明的滚动声所惊醒的印象。但其实惊醒他的并不是天边滚来的声音,而是他对于黎明的“过于殷切的想望。”他意识到自己是黎明的通知者。因此,他起身立即拿起号角。上面摘引的七行诗,朗读时三个不断加强音量和感情重量的“惊醒”形成一浪高一浪的节奏。起伏而回旋的号声是从号管里带着深情弯弯曲曲流出来的,并且带着吹号者被惊醒时的震动感。我以为这震动感正是作者创作这首诗时在心灵上引起的对黎明充满预感的颤动。从这里我们又可以深刻地领会到一首诗的语言和节奏是怎样生成的。

  1939年末,读这首诗时,我正在一个中学读书,并充当一名吹号者(为了领一点津贴),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把它朗读了不知有多少遍。对第二节我感受特别深切,因为我有吹号者真实的感受。作者在卷首的小引里说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吹号者的脸常常是苍黄的……。这绝不是夸张之词。我吹号不到一年,就累得患了肺病,在一篇文章里,我曾回忆到这段经历。那么我的号声里也一定有着血丝。因此当我读《吹号者》的这几行引诗时,心里非常难受。我为什么对第二节感受特别深呢?这是由于这一节诗里吹号者的崇高的感情深深感动了我:

  “他开始以原野给他的清新的呼吸/吹送到号角里去,/——也夹带着纤细的血丝么?/使号角由于感激/以清新的声响还给原野,/——他以对于丰美的黎明的倾慕/吹起了起身号,/那声响流荡得多么辽远啊……/世界上的一切,/充溢着欢愉/承受了这号角的召唤……”。

  当时我只有十六岁,尽管不是一个战斗队伍的吹号者,但我已经参加了中共的地下组织,对于人类的命运和民族的危难,有了一些觉悟。因此对于诗的深邃的内涵,我能完全领悟。我开始跟着艾青的诗学着写起了诗。不论做人还是写诗,吹号者的精神境界都给我很深的鼓舞和启迪。当时我还画过一张表现吹号者形像的画,登在学校墙报上。《吹号者》不但使我懂得了生命的意义,还懂得了诗人都应当是向人世间通知黎明到来的吹号者。象号声一样,诗人写的每一行诗里,都有看不见的纤细的血丝,当时,我十分相信。艾青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向太阳》、《他死在第二次》、《吹号者》以及后来的《虎斑贝》等诗都夹带着来自诗人心灵的血丝。艾青是一个不惜付出生命的吹号者。

  诗的第五节使这首诗的悲壮的情感升华到了圣洁的境界。诗人以淳厚的笔触为吹号者的牺牲写下一曲高昂的哀歌。吹号者死得壮丽无比,直到“被一颗旋转他的心胸的子弹打中了”才寂然地倒下,然而号声并没有中止。最后两段诗使吹号者和映着血和阳光的号角得到了永生。

  “听哪,那号角好像依然在响……”

  以上是我对《吹号者》的解析,有些感触是属于我个人的,难免带有感情的因素。下面简略地谈谈这首诗在创作上给了我们一些什么启示。

  首先,这首诗真正体现出一种生命感和生命形态。诗的“小引”就使我们深切地感到了吹号者和号角、号声以及广阔的原野,血肉地成为这首诗不可分隔的艺术生命的整体。如果没有面孔苍黄的吹号者发自心胸深处的呼吸和细微的血丝,号声不仅不存在,更不可能飞向远方去激励千千万万个战士。前面摘引的第二节诗生动地体现出这个完美的精神境界。我们常说一首诗写活了,说的就是诗中写活了一个艺术生命。《吹号者》从开始到结尾都充溢着强大的回荡不绝的激情:这正是吹号者和号声所具备的生命特征。

  其次,《吹号者》使我们加深了对艾青艺术个性的了解,它是朴素的,自自然然的,不露痕迹的。个性蕴含在诗的整体情境里,而不是在表面的词句里,是修辞学无法达到的。

  第三,对艾青的口语和节奏感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没有丰富的激情,就产生不了诗的节奏,而口语是最富于人性的亲切感的,是直接从心灵里流出的脉息。

  第四,艾青的诗都是心灵的自白。没有纯客观的抽象,都是有真情实感的,即使是晚年写的哲理性小诗,也是他的人生体验的结晶,带有诗人的某个历史时期的真实的哀伤、痛苦和期望,以及诗人与现实人生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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