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蜀黍已成熟得象火烧般的日子:
在那刚收割过的苎麻的田地的旁边,
一个农夫在烈日下
低下戴着草帽的头,
伸手采摘着毛豆的嫩叶。
静寂的天空下,
千万种鸣虫的
低微而又繁杂的大合唱啊,
奏出了自然的伟大的赞歌;
知了的不息聒噪
和斑鸠的渴求的呼唤,
从山坡的倾斜的下面
茂密的杂木里传来……
昨天黄昏时还听见过的
那窄长的峡谷里的流水声,
此刻已停止了;
当我从阴暗的林间的草地走过时,
只听见那短暂而急促的
啄木鸟用它的嘴
敲着古木的空洞的声音。
阳光从树木的空隙处射下来,
阳光从我们的手扪不到的高空射下来,
阳光投下了使人感激得抬不起头来的炎热,
阳光燃烧了一切的生命,
阳光交付一切生命以热情;
啊,汗水已浸满了我的背;
我走过那些用鬈须攀住竹篱的
豆类和瓜类的植物的长长的行列,
(我的心里是多么羞涩而又骄傲啊)
我又走到山坡上了,
我抹去了额上的汗
停歇在一株山毛榉的下面——
简单而蠢笨
高大而没有人欢喜的
山毛榉是我的朋友,
我每天一定要来访问,
我常在它的阴影下
无言地,长久地,
看着旷野:
旷野——广大的,蛮野的……
为我所熟识
又为我所害怕的,
奔腾着土地、岩石与树木的
凶恶的海啊……
不驯服的山峦,
象绿色的波涛一样
横蛮地起伏着;
黑色的岩石,
不可排解地纠缠在一起;
无数的道路,
好象是互不相通
却又困难地扭结在一起;
那些村舍
卑微的,可怜的村舍,
各自孤立地星散着;
它们的窗户,
好象互不理睬
却又互相轻蔑地对看着;
那些山峰,
满怀愤恨地对立着;
远远近近的野树啊,
也象非洲土人的浓密的鬈发,
茸乱的鬈发,
在可怕的沉默里,
在莫测的阴暗的深处,
蕴藏着千年的悒郁。
而在下面,
在那深陷着的峡谷里,
无数的田亩毗连着,
那里,人们象被山岩所围困似的
宿命地生活着:
从童年到老死,
永无止息地弯曲着身体,
耕耘着坚硬的土地;
每天都流着辛勤的汗,
喘息在
贫穷与劳苦的重轭下……
为了叛逆命运的摆布,
我也曾离弃了衰败了的乡村,
如今又回来了。
何必隐瞒呢——
我始终是旷野的儿子。
看我寂寞地走过山坡,
缓慢地困苦地移着脚步,
多么象一头疲乏的水牛啊;
在我松皮一样阴郁的身体里,
流着对于生命的烦恼与固执的血液;
我常象月亮一样,
宁静地凝视着
旷野的辽阔与粗壮;
我也常象乞丐一样,
在暮色迷蒙时
谦卑地走过
那些险恶的山路;
我的胸中,微微发痛的胸中,
永远的汹涌着
生命的不羁与狂热的欲望啊!
而每天,
当我被难于抑止的忧郁所苦恼时,
我就仰卧在山坡上,
从山毛榉的阴影下
看着旷野的边际——
无言地,长久地,
把我的火一样的思想与情感
溶解在它的波动着的
岩石,阳光与雾的远方……
一九四〇年七月八日 四川
夕阳把草原燃成通红了。
刈草的孩子无声地刈草,
低着头,弯曲着身子,忙乱着手,
从这一边慢慢地移到那一边……
草已遮没他小小的身子了——
在草丛里我们只看见:
一只盛草的竹篓,几堆草,
和在夕阳里闪着金光的镰刀……
一九四〇年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幛,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
那里,永恒的中国!
一九四二年七月三日
一
二月大雪后的黄昏
城里的别动队来了电话,
“今天晚上十一点钟
敌人有一列军火车
自北平开到保定。”
弟兄们检查着枪支,
扳动着枪机,
把子弹塞满了枪膛,
把子弹带捆在腰上,
夹带着亲热的戏谑,
重新扎紧了绑腿。
团长来邀我参加夜袭,
他拉我到骑兵班去,
在那成排的马群里,
他指给我一匹黑马。
像年轻人看见漂亮的女人似的,
心里激荡着欢喜。
这黑马俊秀而机敏,
鸟黑发亮的身体,
像裹住了黑缎似的光滑;
两只耳朵直竖着,
好像两个新削的黑漆的竹筒;
四条腿直立着,
稳定像四根钢柱;
脚蹄洁白,干净,
好像上面沾满了白雪。
它肃静地站在夜色里,
全身的黑毛映着雪光,
好像随时都在警戒着;
假如不是它的耳朵在翻动
和它的眼睛在闪瞬,
你会以为它是一个
为纪念英雄而铸造的马像。
团长用手抚着它的下巴,
在石槽上划亮了火柴,
抽了几口旱烟,
他取下了烟斗
告诉我说:
“这是察哈尔种,
在密尔斯草原
度过了四个春天,
一个辗转在塞外的
年轻的南方人
把它带到太行山来……”
团长是欢喜沉默的,
今天他却说话了:
“这黑马虽然暴躁,
却很耐劳,
能跳过二丈宽的深沟,
曾经有三个骑者被它摔死,
但每当它的主人危难时,
它一定固守在一起。
因为它的四个白蹄,
人们叫它‘雪里钻’。
和它作战在一起,
没有一次不胜利。
现在,我们要出发了,
我把它送给你。”
二
我跨上了马鞍,
在队伍里向东方前进。
马群在疾进中扬起的雪屑
飞粘在人们的身上,脸上,
无边的雪在原野上反光。
我们经过了许多村庄——
北方的低矮而又宽敞的房屋
和许多稀疏的树林;
一切都静静地被雪掩盖着,
只从远处听见了狗的叫声。
穿过广大的雪原,
临近了沦陷区的时候,
听见保定西关的日本守兵
朝向我们放射的枪声
——敌人已从马群的蹄踏
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不知是雪原使它兴奋呢,
还是它要和寒冷抵抗呢,
我的马,在祖国的平原上
广阔的被凌辱的土地上
奔跳着,急驰着,
像一阵旋风
卷过山谷似的勇猛。
三
我们到了大马房,
把马拴在大树下。
我们的队伍
向平汉路出发。
十一点钟到了,
“轰!”的一声火光冲天。
接着是炮弹爆炸的声响。
那毒蛇似的军火车
触到我们的地雷了!
敌人连骨头都炸碎了。
车辆的残片星散在雪地上。
雄鸡第一次鸣叫了,
我们带着胜利的歌声
回到了大马房。
我们歌唱着,笑着,大声地叫着,
大家忙着准备早餐,
到处都燃起了篝火,
到处都响起了歌声。
四
黎明来到了树林和村庄,
敌人的坦克车,轻机关枪车,
机关枪骑兵队,
行进在昏暗中的四架飞机,
从被占区出发
沿铁路线向我们追索
——残酷的敌人
想把我们歼灭
在铁路西面的平原上。
我正在电台里煮土薯,
大马房被包围了!
人们在惊慌中奔跑着。
我匆忙地离开了电台,
冒着那些散乱的枪声
去找我们的团长,
但他已走了。
村外是不停的枪声,
汽车的马达声,
坦克车的轮子滚转声……
我跑到骑兵班,
那个察哈尔骑兵
最后的跨上了他的马背。
我瞥见我的马
站在村里的大树下,
直竖着两只耳朵,
眼睛发出奇异的光辉,
尾巴焦躁地摆动着。
一切都在告诉我:
战争到了!
我知道我的生命
已和它的生命联结在一起。
我跨上了马背,
把缰绳一拉,
我的马像得了解放似的
兴奋地踢开了雪块
向村外冲去……
一到村外,它立刻发现
我们的骑兵队
正疾驰在微明的平原的上面。
我把我的身体
倒伏在马背上,
两手扯住它的鬃毛
——我的后面
喧吵着暴雨似的枪弹。
“雪里钻”在敌人的追赶里,
它的四个蹄子
疯狂地疾驰着,
它的身体腾空似的
带着我迅速地移动,
快得像一个向前抛掷的物体。
天色已完全发白,
天边露出清楚的地平线,
我终于赶上了骑兵队。
在我们的最前面,
我看见205号骏马,
上面骑着我们的团长。
英勇的“雪里钻”
感奋得像警报器似的吼叫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
它如此坚决如此悲壮的吼声,
这吼声给我无比的鼓舞,
使我在狼狈的败退中
觉触到一种新的光芒。
但是一切都完了,
我们的马群
已临到了漕河的边岸,
而敌人的骑兵
已迫近我们的后面。
敌人的机关枪
开始密集的射击,
那些小钢炮
在后面村庄的屋顶
暎发着炮弹;
那些炮弹
像夏天的急雨
打落在漕河的对岸,
阻止我们前进。
205号骏马
第一匹踏上漕河冻结了的河面;
于是我们的整个马队
像突然得到了命令,
都跟随着
跳下了漕河。
敌人的炮弹
击碎了冰层,
冰块像冰雹似的
飞溅,零落在我们的身边。
205号骏马
伴随着它的战友——
我们的政治委员
一起倒下在河面的那边。
从冰层爆起的弹片
已冷酷地击死了他们!
许多的同志们
发出最后的一声呼叫,
不可援救地牺牲了!
我们的马匹
从他们的尸体上跃过。
“雪里钻”
奔到205号马尸的旁边,
它的后左腿
突然陷进冰窟里,
两条前腿被冰一滑
跪下了。
我发出了惊叫:
“完了!”
我的祖国啊!
我已为你交付了
我年轻的生命,
我的战斗,
我的英勇。
在我前面的人们远了,
在我后面的
从我身边过去。
严重的恐怖包围着我,
我烦乱在子弹的喧吵里。
就在此刻,
敌人骑兵的第一匹马
已从漕河的岸上跃下。
我蓦地想起
我身边的军用地图,
在我死之前,
我应该把它烧去。
我一边倒过了“二把子”
向后面不停地射击,
一边伸手到皮包里
去摸索军用地图,
我的手触到了一柄小刀
——这小刀
是我在上一次的战斗中
从山本中队司令身上搜取来的。
我握住小刀,咬紧牙齿,
猛烈地向马屁股上一刺。
我噙着眼泪
叫喊着:
“起来!伙计!
你不要出卖我!”
马惨叫了一声,
从冰层上跃起,
冲过炮火的浓烟,
向前面的马队追赶。
……
我们的机关枪
把敌人的骑兵
挡在漕河的彼岸。
五
初春早晨的阳光
照耀在广大的雪原上。
子弹的声音已沉寂了,
我们的呼吸也松缓下来,
我感激地骑着“雪里钻”
向着归路上前进。
弟兄们都已去得很远了,
我回过头来向后面观望。
中国的雪的平原,
突然看见鲜红的血迹
淋滴在净白的雪堆上,
淋滴在印着蹄影的道路上……
我回到了我们驻扎的村庄。
团长已坐在拂了雪的石板上,
他为欢迎我而站立起来,
走到“雪里钻”的旁边,
伸手摸着在冒出白气的嘴。
他的脸映着春天的阳光。
他笑了:那么平静,那么温暖
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一九四一年九月二十七日
为了我的祈愿
诗人啊,你起来吧
而且请你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已经要来
说我已踏着露水而来
已借着最后一颗星的照引而来
我从东方来
从汹涌着波涛的海上来
我将带光明给世界
又将带温暖给人类
借你正直人的嘴
请带去我的消息
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类
和远方的沉浸在苦难里的城市和村庄
请他们来欢迎我——
白日的先驱,光明的使者
打开所有的窗子来欢迎
打开所有的门来欢迎
请鸣响汽笛来欢迎
请吹起号角来欢迎
请清道夫来打扫街衢
请搬运车来搬去垃圾
让劳动者以宽阔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让车辆以辉煌的行列从广场流过吧
请村庄也从潮湿的雾里醒来
为了欢迎我打开它们的篱笆
请村妇打开她们的鸡埘
请农夫从畜棚牵出耕牛
借你的热情的嘴通知他们
说我从山的那边来,从森林的那边来
请他们打扫干净那些晒场
和那些永远污秽的天井
请打开那糊有花纸的窗子
请打开那贴着春联的门
请叫醒殷勤的女人
和那打着鼾声的男子
请年轻的情人也起来
和那些贪睡的少女
请叫醒困倦的母亲
和她身旁的婴孩
请叫醒每个人
连那些病者与产妇
连那些衰老的人们
呻吟在床上的人们
连那些因正义而战争的负伤者
和那些因家乡沦亡而流离的难民
请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我会一并给他们以慰安
请叫醒一切爱生活的人
工人,技师以及画家
请歌唱者唱着歌来欢迎
用草与露水所掺合的声音
请舞蹈者跳着舞来欢迎
披上她们白雾的晨衣
请叫那些健康而美丽的醒来
说我马上要来叩打她们的窗门
请你忠实于时间的诗人
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
请他们准备欢迎,请所有的人准备欢迎
当雄鸡最后一次鸣叫的时候我就到来
请他们用虔诚的眼睛凝视天边
我将给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辉
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
一
张家口——
人民的城,
美丽的城;
山卫护着,
清水河流过,
没有沙漠,
电气开花,
机器唱歌,
工厂接连着工厂,
汽笛招呼着汽笛,
大卡车大笑着,
满载着货物,
驶进了栈房,
驶进了仓库。
长长的马路,
宽阔的马路,
市集的叫嚣,
人群的喧腾,
无数的车辆驶过,
汽车的喇叭吹叫着;
四面八方来的人们——
从无数乡村来,
从各个根据地来,
从各个解放区来,
带着愉快的呼吸,
带着新奇和感激,
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
两眼看着新的景物。
今天我们在这里,
不像在别的城市,
感到陌生和不安,
感到疑虑和恐怖;
今天我们在这里,
好像在自己的家里,
可以自由自在地走着,
可以昂首阔步地走着……
张家口——
人民的城,
美丽的城。
二
张家口,
有痛苦的记忆,
山也记得,
河水也记得,
老乡更记得:
敌人占领了华北,
“派遣军”的刺刀
插进了张家口,
这里成了“战略基地”,
这里作了“反苏据点”,
无数的浪人来了,
机关都被敌人掌握,
物资都被敌人控制,
张家口成了粮站,
张家口成了火药库;
清水河流过张家口,
把城市分成两边,
一边叫西山坡,
一边叫东山坡——
西山坡上是旧城,
旧城里住的是中国人,
无数的小商人,
无数的苦力,
无数的穷人,
十几万市民,
都生活在敌人皮鞭的下面;
年轻人被绑走了,
牲口被拉走了,
珠宝被抢走了,
年老的病倒了,
女人被糟蹋了;
又是“配给”,
又是“许可”,
又是捐,
又是税,
没有白面,
没有大米,
没有肉,
没有油,
都给敌人拿走了,
连血都快要抽干了;
西沙河的河滩,
变成了屠宰场,
好多老乡被砍头,
好多老乡被活埋,
沙滩上涂满了污血,
野狗和狼争吃着尸首,
成千成万的苦力,
被征用,
到市区的周围,
凿山洞,
建筑防御工事,
修飞机场,
挖防空壕,
造军火库,
造地下仓库,
等工程完了,
他们也完了,
尸首被投在清水河里……
三
而东山坡——
东山坡是“风景区”,
是公园,
是“神社”,
是“忠灵塔”的所在地,
有日本领事馆,
有“居留民”的住宅,
有“高等职员”的宿舍,
房屋是华贵的,
风景是幽美的;
造房子的是谁呢?
造房子的不是九州人,
不是四国人,
也不是北海道人,
而是张家口的老百姓——
成千成万的人,
都为敌人忙碌,
在广阔荒凉的山坡上,
建造起千万幢房屋,
等一切都安排好了,
搬进去住的是日本浪人,
和那些脸涂得粉白的妇女;
而张家口的老百姓,
他们一造好房子,
就不敢再从东山坡走过
只是站在西山坡上
带着忧愁和气愤
远远地看着东山坡……
这样的日子,
足足过了八年。
四
去年八月,
八路军来了,
炮声震动山谷,
把敌人轰跑了!
“武士”们都逃了,
指挥刀也不要了,
饭也不吃了,
帽子也不戴了!
那些住宅里,
那些宿舍里,
地上丢着彩色的和服,
油漆彩画的木屐,
散着冈本和大田的名片,
美芙子给林三郎的“手纸”,
和一厚册一厚册的贴照簿,
在这些贴照簿里,
贴满了刽子手们的照片;
现在他们都完了——
无论是大佐,
无论是少尉,
无论是森大启,
无论是小冈村,
奖状和勋章都丢在地上;
有的逃了
有的被捉住了,
有的死了,
死得这样不体面,
连骨灰也不能运回东京去;
还有那些北村英子,
美惠子、江藤春子,
梶谷蝶子、花代子,
除了留下脂粉盒子,
和卷发用的夹子,
就不再看见她们的影子。
(谁知道她们到哪儿去了呢?
听说有人看见她们,
在北平东城的胡同里,
打扮得“雍容华贵”,
在东安市场买东西。)
伪“蒙疆政府”瓦解了——
德王逃走了,
李守信逃走了,
于品卿被枪毙了,
什么“司法部长”,
什么“高等法院院长”,
已关在监狱里,
都在用手指,
数着自己最后的日子。……
五
张家口,
解放了——
头上包着毛巾
穿着蓝布袄的农民,
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
工人们成群结队
大笑着走进了工会;
铁路的自卫队,
在街上操练;
妇女联合会在筹备
纪念今年的“三八”节。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
所有的人都组织起来,
和着军队,
和着政府,
守卫这人民自己的城。
人民的城,
一切为了人民。
列车运送着劳动人民,
自来水供给人民用水,
人民在广播电台说话,
报纸登载人民的事情,
戏院演的是人民的翻身,
监狱囚禁人民的仇敌,
法院审判人民的罪犯。
张家口——
美丽的城,
无数红砖的新式房屋,
无数立体建筑,
繁杂的电杆和电线,
和白色的磁瓶,
和如林的烟囱,
在晴空下
展开了都市的画幅……
乌黑的火车头,
冒出白色的烟,
拖着长长的列车,
从城郊驰进车站,
杂色的人群,
突然涌到街上……
街上,
人们匆忙地走着,
走进工厂,
走进商店,
走进机关,
走进学校,
一切的人都朝着一个方向:
“建设民主繁荣的新张家口!”
张家口——
幸福的城,
没有饥饿,
不受欺负,
没有压迫,
没有恐怖,
工人增加了工资,
衣民减少了租子,
商人没有苛捐杂税,
人人快乐,
日子过得很舒服!
张家口——
人民的城,
美丽的城,
幸福的城,
光荣的城!
人民的手建造的,
人民的血解放的,
人民的生命保卫的,
和平的城!
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六日
维也纳,你虽然美丽
却是痛苦的,
像一个患了风湿症的少妇
面貌清秀而四肢瘫痪。
维也纳,像一架坏了的钢琴,
一半的键盘发不出声音;
维也纳,像一盘深红的樱桃,
但有半盘是已经腐烂了的。
星星不能只半边有光芒,
歌曲不能只唱一半;
自由应该像苹果一样——
鲜红、浑圆是一个整体。
我的心啊在疼痛,
莫扎特铜像前的喷泉
所喷射的不是水花
而是奥地利人民的眼泪;
再伟大的天才
也谱不出今天维也纳的哀歌啊!
天在下着雨,
街上是灰白的水光,
维也纳,坐在古旧的圈椅里,
两眼呆钝地凝视着窗户,
一秒钟,一秒钟地
在挨受着阴冷的时间……
维也纳,让我祝福你:
愿明天是一个晴天,
阳光能射进你的窗户,
用温柔的手指抚触你的眼帘……
一九四五年七月八日晚 维也纳
在那楼梯的边上,
有一个黑人姑娘,
她长得十分美丽,
一边走一边歌唱……
她心里有什么欢乐?
她唱的可是情歌?
她抱着一个婴儿,
唱的是催眠的歌。
这不是她的儿子,
也不是她的弟弟;
这是她的小主人,
她给人看管孩子;
一个是那样黑,
黑得像紫檀木;
一个是那样白,
白得像棉絮;
一个多么舒服,
却在不住地哭;
一个多么可怜,
却要唱欢乐的歌。
一九五四年七月十七日 里约热内卢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五日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仙瀑有三个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边,便听见花花花花的声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
我们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坐在亭边,不必仰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儿的;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人如在井底了。这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微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响了。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觉得像杨花,格外确切些。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杨花了。这时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的怀里,便倏的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乱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袖之间;但我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站在水边,望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法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指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重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又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不禁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