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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现代时期 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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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 〔近现代〕

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吹生了水面的漪绒,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着船窗闲憩,
静看着一河的波泛,
静听着远近的音籁——
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
田野上工作纷纭,
竹篱边犬吠鸡鸣:
但这无端的悲鸣与凄婉!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
我欲把恼人的情爱,
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象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象晓风里的白头乳鹊,
象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徐志摩 〔近现代〕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颠,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答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磐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

  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磐,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徐志摩 〔近现代〕

  昨夜中秋。黄昏时西天挂下一大帘的云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将海天一体化成暗蓝色,寂静得如黑衣尼在圣座前默祷。过了一刻,即听得船梢布篷上窸窸窣窣啜泣起来,低压的云夹着迷蒙的雨色,将海线逼得像湖一般窄,沿边的黑影,也辨认不出是山是云,但涕泪的痕迹,却满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声在急骤之中,有零落萧疏的况味,连着阴沉的气氲,只是在我灵魂的耳畔私语道:“秋”!我原来无欢的心境,抵御不住那样温婉的浸润,也就开放了春夏间所积受的秋思,和此时外来的怨艾构合,产出一个弱的婴儿——“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云,还疏松地幕在天空,只露着些惨白的微光,预告明月已经装束齐整,专等开幕。同时船烟正在莽莽苍苍地吞吐,筑成一座蟒鳞的长桥,直联及西天尽处,和轮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对照,留恋西来的踪迹。

  北天云幕豁处,一颗鲜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来问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扮得遍体光艳。但新娘依然姗姗未出。

  我小的时候,每于中秋夜,呆坐在楼窗外等看“月华”。若然天上有云雾缭绕,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担扰。若然见了鱼鳞似的云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悦,默祷着月儿快些开花,因为我常听人说只要有“瓦楞”云,就有月华;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亲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华只是我脑筋里一个不曾实现的想象,直到如今。

  现在天上砌满了瓦楞云彩,霎时间引起了我早年许多有趣的记忆——但我的纯洁的童心,如今哪里去了!

  月光有一种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绪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结聚成山,月下的情泪可以培畤百亩的畹兰,千茎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类先天的遗传,否则,何以我们几年不知悲感的时期,有时对着一泻的清辉,也往往凄心滴泪呢?

  但我今夜却不曾流泪。不是无泪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将我最纯洁的本能锄净,却为是感觉了神圣的悲哀,将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动,想学契古特白登来解剖这神秘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远是热的情的死仇。他们不能相容的。

  但在这样浪漫的月夜,要来练习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机一转,重复将锋快的智力剧起,让沉醉的情泪自然流转,听他产生什么音乐,让绻缱的诗魂漫自低回,看他寻出什么梦境。

  明月正在云岩中间,周围有一圈黄色的彩晕,一阵阵的轻霭,在她面前扯过。海上几百道起伏的银沟,一齐在微叱凄其的音节,此外不受清辉的波域,在暗中坟坟涨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将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现象,一面拿着纸笔,痴望着月彩,想从她明洁的辉光里,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迹,希冀她们在我心里,凝成高洁情绪的菁华。因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间的恩怨,哪一件不经过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边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个榕绒密绣的湖边,坐着一对情醉的男女,他们中间草地上放着一尊古铜香炉,烧着上品的水息,那温柔婉恋的烟篆,沉馥香浓的热气,便是他们爱感的象征月光从云端里轻俯下来,在那女子脑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烟尾上,印下一个慈吻,微晒,重复登上她的云艇,上前驶去。

  一家别院的楼上,窗帘不曾放下,几枝肥满的桐叶正在玻璃上摇曳斗趣,月光窥见了窗内一张小蚊床上紫纱帐里,安眠着一个安琪儿似的小孩,她轻轻挨进身去,在他温软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抚摩了一会。又将她银色的纤指,理齐了他脐圆的额发,蔼然微哂着,又回她的云海去了。

  一个失望的诗人,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满面写着幽郁的神情,他爱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动,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里榨出些微甘液,他张开两手,仰着头,让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时正在过路,洗沐他泪腺湿肿的眼眶,他似乎感觉到清心的安慰,立即摸出一枝笔,在白衣襟上写道:

  月光,

  你是失望儿的乳娘!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棂里,望得见屋里的内容:一张小桌上放着半块面包和几条冷肉,晚餐的剩余,窗前几上开着一本家用的圣经,炉架上两座点着的烛台,不住地在流泪,旁边坐着一个皱面驼腰的老妇人,两眼半闭不闭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个少妇,她的长裙散在地板上像一只大花蝶。老妇人掉头向窗外望,只见远远海涛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拥抱蜜吻,她叹了声气向着斜照在圣经上的月彩嗫道:

  “真绝望了!真绝望了!”

  她独自在她精雅的书室里,把灯火一齐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从东墙肩上斜泻下去,笼住她的全身,在花砖上幻出一个窈窕的倩影,她两根垂辫的发梢,她微澹的媚唇,和庭前几茎高峙的玉兰花,都在静谧的月色中微颤,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邻近的花草,连月儿闻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边天然的妙涡,已有好几日不圆满:她瘦损了。但她在想什么呢?月光,你能否将我的梦魂带去,放在离她三五尺的玉兰花枝上。

  威尔斯西境一座矿床附近,有三个工人,口衔着笨重的烟斗,在月光中间坐。他们所能想到的话都已讲完,但这异样的月彩,在他们对面的松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可言语比说的妩媚,惟有他们工余倦极的眼珠不阖,彼此不约而同今晚较往常多抽了两斗的烟,但他们矿火熏黑,煤块擦黑的面容。表示他们心灵的薄弱,在享乐烟斗以外,虽然秋月溪声的戟刺,也不能有精美情绪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们默默地扑出了一斗灰,起身进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从屋背飘眼望进去,只见他们都已睡熟;他们即使有梦,也无非矿内矿外的景色!

  月光渡过了爱尔兰海峡,爬上海尔佛林的高峰,正对着静默的红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块冰,铁青色。四围斜坦的小峰,全都满铺着蟹青和蛋白色的岩片碎石,一株矮树都没有。沿潭间有些丛草,那全体形势,正像一大青碗,现在满盛了清洁的月辉,静极了,草里不闻虫吟,水里不闻鱼跃;只有石缝里潜涧沥淅之声,断续地作响,仿佛一座大教堂里点着一星小火,益发对照出静穆宁寂的境界,月儿在铁色的潭面上,倦倚了半晌,重复拔起她的银舄,过山去了。

  昨天船离了新加坡以后,方向从正东改为东北,所以前几天的船梢正对落日,此后“晚霞的工厂”渐渐移到我们船向的左手来了。

  昨夜吃过晚饭上甲板的时候,船右一海银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凄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视。那放银光的圆球正挂在你头上,如其起靠着船头仰望。她今夜并不十分鲜艳:她精圆的芳容上似乎轻笼着一层藕灰色的薄纱;轻漾着一种悲喟的音调;轻染着几痕泪化的雾霭。她并不十分鲜艳,然而她素洁温柔的光线中,犹之少女浅蓝妙眼的斜瞟;犹之春阳融解在山巅白云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态,世间凡具有感觉性的人,只要承沐着她的清辉,就发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应,引起隐复的内心境界的紧张,——像琴弦一样,——人生最微妙的情绪,戟震生命所蕴藏高洁名贵创现的冲动。有时在心理状态之前,或于同时,撼动躯体的组织,使感觉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经难禁之酸辛,内藏汹涌之跳动,泪腺之骤热与润湿。那就是秋月兴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岂止、直是悲哀幽骚悱怨沉郁的象征,是季候运转的伟剧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诗艺界最凄凉亦最微妙的一个消息。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中国字形具有一种独一的妩媚,有几个字的结构,我看来纯是艺术家的匠心:这也是我们国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经是一个极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数的杰作;有石开湖晕,风扫松针的妙处,这一群点画的配置,简直经过柯罗的画篆,米仡朗其罗的雕圭,chopin的神感;像——用一个科学的比喻——原子的结构,将旋转宇宙的大力收缩成一个无形无踪的电核;这十三笔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惨的现象和经验,吁喟和涕泪,所凝成最纯粹精密的结晶,满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闲(gautier)异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梦到,愁字变形为秋霞黯绿色的通明宝玉,若用银槌轻击之,当吐银色的幽咽电蛇似腾入云天。

  我并不是为寻秋意而看月,更不是为觅新愁而访秋月;蓄意沉浸于悲哀的生活,是丹德所不许的。我盖见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经!

  我重复回到现实的景色,轻裹在云锦之中的秋月,像一个遍体蒙纱的女郎,她那团圆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时她幂弦的颜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迹,又使人疑是送丧的丽姝。所以我曾说:

  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团圆。

  这是秋月的特色,不论她是悬在落日残照边的新镰,与“黄昏晓”竞艳的眉钩,中宵斗没西陲的金碗,星云参差间的银床,以至一轮腴满的中秋,不论盈昃高下,总在原来澄爽明秋之中,遍洒着一种我只能称之为“悲哀的轻霭”,和“传愁的以太”。即使你原来无愁,见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调”,渐渐兴感起来!

  秋月呀!

  谁禁得起银指尖儿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抚摩,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

  无聊的云烟,

  秋月的美满,

  熏暖了飘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

  来参与这

  美满的婚姻和丧礼。

  十月六日志摩

冰心 〔近现代〕

【一】
繁星闪烁着——
深蓝的天空,
何曾听得见他们对语?
沉默中,
微光里,
它们深深地互相颂赞了。

【二】
童年啊!
是梦中的真,
是真中的梦,
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三】
万顷的颤动——
深黑的岛边,
月儿上来了!
生之源,
死之所。

【四】
小弟弟啊!
我灵魂中三颗光明喜乐的星,
温柔的
无可言说的
灵魂深处的孩子啊!

【五】
黑暗,
怎样幽深的描画呢!
心灵的深深处,
宇宙的深深处,
灿烂光中的休息处。

【六】
镜子——
对面照着,
反而觉得不自然,
不如翻转过去好。

【七】
醒着的,
只有孤愤的人罢!
听声声算命的锣儿,
敲破世人的命运。

【八】
残花缀在繁枝上;
鸟儿飞去了,
撒得落红满地——
生命也是这般的一瞥么?

【九】
梦儿是最瞒不过的啊,
清清楚楚的,
诚诚实实的,
告诉了
你自己灵魂里的密意和隐忧。

【十】
嫩绿的芽儿,
和青年说:
"发展你自己!"
淡白的花儿,
和青年说:
"贡献你自己!"
深红的果儿,
和青年说:
"牺牲你自己!"

【十一】
无限的神秘,
何处寻它?
微笑之后,
言语之前,
便是无限的神秘了。

【十二】
人类啊!
相爱罢,
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
甸着同一的归宿。

【十三】
一角的城墙,
蔚蓝的天,
极目的苍茫无际——
即此便是天上——人间。
【十四】
我们都是自然的婴儿,
卧在宇宙的摇篮里。

【十五】
小孩子!
你可以进我的园,
你不要摘我的花——
看玫瑰的刺儿,
刺伤了你的手。

【十六】
青年人啊!
为着后来的回忆,
小心着意的描你现在的图画。

【十七】
我的朋友!
为什么说我"默默"呢?
世间原有些作为,
超乎语言文字以外。

【十八】
文学家啊!
善意的撒下你的种子去,
随时随地要发现你的果实。

【十九】
我的心,
孤舟似的,
穿过了起伏不定的时间的海。

【二十】
幸福的花枝,
在命运的神的手里,
寻觅着要付与完全的人。

【二十一】
窗外的琴弦拨动了,
我的心啊!
怎只深深的绕在余音里?
是无限的树声,
是无限的月明。

【二十二】
生离——
是朦胧的月日,
死别——
是憔悴的落花。

【二十三】
心灵的灯
在寂静中光明,
在热闹中熄灭。

【二十四】
向日葵对那些未见过白莲的人,
承认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白莲出水了,
向日葵低下头了:
她亭亭的傲骨,
分别了自己。

【二十五】
死啊!
起来颂扬他;
是沉默的终归,
是永远的安息。

【二十六】
高峻的山巅,
深阔的海上——
是冰冷的心,
是热烈的泪;
可怜微小的人啊!

【二十七】
诗人,
是世界幻想上最大的快乐,
也是事实中最深的失望。

【二十八】
故乡的海波啊!
你那飞溅的浪花,
从前怎样一滴一滴的敲我的盘石,
也怎样一滴一滴的敲我的心弦。

【二十九】
我的朋友,
对不住你;
我所能付与的慰安,
只是严冷的微笑。

【三十】
光阴难道就这般的过去么?
除却缥缈的思想之外,
一事无成!

【三十一】
家是最不情的——
人们的泪珠,
便是他的收成。

【三十二】
玫瑰花的刺,
是攀摘的人的嗔恨,
是她自己的慰乐。

【三十三】
母亲啊!
撇开你的忧愁,
容我沉酣在你的怀里,
只有你是我灵魂的安顿。

【三十四】
创造新陆地的,
不是那滚滚的波浪,
却是他底下细小的泥沙。

【三十五】
万千的天使,
要起来歌颂小孩子;
小孩子!
他细小的身躯里,
含着伟大的灵魂。

【三十六】
阳光穿进石隙里,
和极小的刺果说:
"借我的力量伸出头来罢,
解放了你幽囚的自己!"
树干儿穿出来了,
坚固的盘石,
裂成两半了。

【三十七】
艺术家啊!
你和世人
难道终久的隔着一重光明之雾

【三十八】
井栏上
听潺潺山下的河流——
料峭的天风
吹着头发
天边——地上
一回头又添了几颗光明
是星儿
还是灯儿

【三十九】
梦初醒处
山下几叠的云衾里
瞥见了光明的她
朝阳啊!
临别的你
已是堪怜
怎似如今重见!

【四十】
我的朋友!
你不要轻信我
贻你以无限的烦恼
我只是受思潮驱使的弱者阿!

【四十—】
夜已深了
我的心门要开着——
一个浮踪的旅客
思想的神
在不意中要临到了

【四十二】
云彩在天空中
人在地面上
思想被事实禁锢住
便是一切苦痛的根源

【四十三】
真理
在婴儿的沉默中
不在聪明人的辩论里

【四十四】
自然啊!
请你容我只问一句话
一句郑重的话
我不曾错解了你么

【四十五】
言论的花儿
开的愈大
行为的果子
结得愈小

【四十六】
做饭上的蜡烛
依旧照着罢!
反复的调儿
弹再一阕罢!
等候着
远别的弟弟
从夜色里要到门前了

【四十七】
儿时的朋友
海波啊
山影啊
灿烂的晚霞啊
悲壮的喇叭啊
我们如今是疏远了么

【四十八】
弱小的草啊!
骄傲些罢
只有你普遍的装点了世界

【四十九】
零碎的诗句
是学海中的一点浪花罢
然而他们是光明闪烁的
繁星般嵌在心灵的天空里

【五十】
不恒的情绪
要迎接他么
他能涌出意外的思潮
要创造神奇的文字

【五十一】
常人的批评和断定
好像一群瞎子
在云外推测着月明

【五十二】
轨道旁的花儿和石子!
只这一秒的时间里

【我和你】
是无限之生中的偶遇
也是无限之生中的永别
再来时
万千同类中
何处更寻你

【五十三】
我的心啊!
警醒着
不要卷在虚无的旋涡里!

【五十四】
我的朋友!
起来罢
晨光来了
要洗你的隔夜的灵魂

【五十五】
成功的花
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
然而当初她的芽儿
浸透了奋斗的泪泉
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五十六】
夜中的雨
丝丝的织就了诗人的情绪

【五十七】
冷静的心
在任何环境里
都能建立了更深徽的世界

【五十八】
不要羡慕小孩子
他们的知识都在后头呢
烦闷也已经隐隐的来了

【五十九】
谁信一个小"心"的呜咽
颤动了世界
然而他是灵魂海中的一滴

【六十】
轻云淡月的影里
风吹树梢——
你要在那时创造你的人格

【六十一】
风啊!
不要吹灭我手中的蜡烛
我的家远在这黑暗长途的尽处

【六十二】
最沉默的一刹那顷
是提笔之后
下笔之前

【六十三】
指点我罢
我的朋友!
我是横海的燕子
要寻觅隔水的窝巢

【六十四】
聪明人!
要提防的是
忧郁时的文字
愉快时的言语

【六十五】
造物者啊!
谁能追踪你的笔意呢
百千万幅图画
每晚窗外的落日

【六十六】
深林里的黄昏
是第一次么
又好似是几时经历过

【六十七】
渔娃!
可知道人羡慕你
终身的生涯
是在万顷柔波之上

【六十八】
诗人啊!
缄默罢
写不出来的
是绝对的美

【六十九】
春天的早晨
怎样的可爱呢!
融冾的风
飘扬的衣袖
静悄的心情

【七十】
空中的鸟!
何必和笼里的同伴争噪呢
你自有你的天地

【七十一】
这些事——
是永不漫灭的回忆
月明的园中
藤萝的叶下
母亲的膝上

【七十二】
西山啊!
别了!
我不忍离开你
但我苦忆我的母亲

【七十三】
无聊的文字
抛在炉里
也化作无聊的火光

【七十四】
婴儿
是伟大的诗人
在不完全的言语中
吐出最完全的诗句

【七十五】
父亲啊!
出来坐在月明里
我要听你说你的海

【七十六】
月明之夜的梦啊!
远呢
近呢
但我们只这般不言语
听——听
这微击心弦的声!
眼前光雾万重
柔波如醉啊!
沉——沉

【七十七】
小盘石啊!
坚固些罢
准备着前后相催的波浪!
【七十八】
真正的同情
在忧愁的时候
不在快乐的期间

【七十九】
早晨的波浪
已经过去了
晚来的潮水
又是一般的声音

【八十】
母亲啊!
我的头发
披在你的膝上
这就是你赋予我的万缕柔丝

【八十一】
深夜!
请你容疲乏的我
放下笔来
和你有少时寂静的接触

【八十二】
这问题很难回答啊
我的朋友!
什么可以点缀了你的生活

【八十三】
小弟弟!
你恼我么
灯影下
我只管以无稽的故事
来骗取你
绯红的笑颊
凝注的双眸

【八十四】
寂寞啊!
多少心灵的舟
在你软光中浮泛

【八十五】
父亲啊!
我愿意我的心
像你的佩刀
这般的寒生秋水!

【八十六】
月儿越近
影儿越浓
生命也是这般的真实么

【八十七】
初识的海中
神秘的礁石上
处处闪烁着怀疑的灯光呢
感谢你指示我
生命的舟难行的路!

【八十八】
冠冕
是暂时的光辉
是永久的束缚

【八十九】
花儿低低的对看花的人说
"少顾念我罢
我的朋友!
让我自己安静着
开放着
你们的爱
是我的烦扰

【九十】
坐久了
推窗看海罢!
将无边感慨
都付与天际微波

【九十一】
命运!
难道聪明也抵抗不了你
生——死
都挟带着你的权威

【九十二】
朝露还串珠般呢!
去也——
风冷衣单
何曾人到烦乱的心
朦胧里数着晓星
怪驴儿太慢
山道太长——
梦儿欺枉了我
母亲何曾病了
归来也——
辔儿缓了
阳光正好
野花如笑
看朦胧晓色
隐着山门

【九十三】
我的心啊!
是你驱使我呢
还是我驱使你

【九十四】
我知道了
时间啊!
你正一分一分的
消磨我青年的光阴!

【九十五】
人从枝上折下花儿来
供在瓶里——
到结果的时候
却对着空枝叹息

【九十六】
影儿落在水里
句儿落在心里
都一般无痕迹

【九十七】
是真的么
人的心只是一个琴匣
不住的唱着反复的音调!

【九十八】
青年人!
信你自己罢!
只有你自己是真实的
也只有你能创造你自己

【九十九】
我们是生在海舟上的婴儿
不知道
先从何处来
要向何处去

【一百】
夜半——
宇宙的睡梦正浓呢!
独醒的我
可是梦中的人物

【一百零一】
弟弟啊!
似乎我不应勉强着憨嬉的你
来平分我孤寂的时间

【一百零二】
小小的花
也想抬起头来
感谢春光的爱——
然而深厚的恩慈
反使他终于沉默
母亲啊!
你是那春光么
 
【一百零三】
时间!
现在的我
太对不住你么
然而我所抛撇的是暂时的
我所寻求的是永远的

【一百零四】
窗外人说桂花开了
总引起清绝的回忆
一年一度
中秋节的前三日

【一百零五】
灯啊!
感谢你忽然灭了
在不思索的挥写里
替我匀出了思索的时间

【一百零六】
老年人对小孩子说
"流泪罢
叹息罢
世界多么无味啊!"
小孩子笑着说
"饶恕我
先生!
我不会设想我所未经过的事"
小孩子对老年人说
"笑罢
跳罢
世界多么有趣啊!"
老年人叹着说
"原谅我
孩子!
我不忍回忆我所已经过的事"

【一百零七】
我的朋友!
珍重些罢
不要把心灵中的珠儿
抛在难起波澜的大海里

【一百零八】
心是冷的
泪是热的
心——凝固了世界
泪——温柔了世界

【一百零九】
漫天的思想
收合了来罢!
你的中心点
你的结晶
要作我的南针

【一百一十】
青年人啊!
你要和老年人比起来
就知道你的烦闷
是温柔的

【一百一十一】
太单调了么
琴儿
我原谅你!
你的弦
本弹不出笛几的声音

【一百一十二】
古人啊!
你已经欺哄了我
不要引导我再欺哄后人

【一百一十三】
父亲啊!
我怎样的爱你
也怎样爱你的海

【一百一十四】
"家'么
我不知道
但烦闷一一忧愁
都在此中融化消灭

【一百一十五】
笔在手里
句在心里
只是百无安顿处——
远远地却引起钟声!

【一百一十六】
海波不住地问着岩石
岩石永久沉默着不曾回答
然而他这沉默
已经过百千万回的思索

【一百一十七】
小茅棚
菊花的顶子——
在那里
要感出宇宙的独立!

【一百一十八】
故乡!
何堪遥望
何时归去呢
白发的祖父
不在我们的园里了!

【一百一十九】
谢谢你
我的琴儿!
月明人静中
为我颂赞了自然

【一百二十】
母亲啊!
这零碎的篇儿
你能看一看么
这些字
在没有我以前
已隐藏在你的心怀里

【一百二十一】
露珠
宁可在深夜中
和寒花作伴——
却不容那灿烂的朝阳
给她丝毫暖意

【一百二十二】
我的朋友!
真理是什么
感谢你指示我
然而我的问题
不容人来解答

【一百二十三】
天上的玫瑰
红到梦魂里
天上的松枝
青到梦魂里
天上的文字
却写不到梦魂里

【一百二十四】
"缺憾啊!
"完全"需要你
在无数的你中
衬托出他来

【一百二十五】
蜜蜂
是能溶化的作家
从百花里吸出不同的香计来
酿成他独创的甜蜜

【一百二十六】
荡漾的是小舟么
青翠的是岛山么
蔚蓝的是大海么
我的朋友!
重来的我
何忍怀疑你
只因我屡次受了梦儿的欺枉

【一百二十七】
流星
飞走天空
可能有一秒时的凝望
然而这一瞥的光明
已长久遗留在人的心怀里

【一百二十八】
澎湃的海涛
沉黑的山影——
夜已深了
不出去罢
看啊!
一星灯火里
军人的父亲
独立在旗台上

【一百二十九】
倘若世间没有风和雨
这枝上繁花
又归何处
只惹得人心生烦厌

【一百三十】
希望那无希望的事实
解答那难解答的问题
便是青年的自杀!

【一百三十一】
大海啊!
那一颗星没有光
那一朵花没有香
那一次我的思潮里
没有你波涛的清响

【一百三十二】
我的心啊!
你昨天告诉我
世界是欢乐的
今天又告诉我
世界是失望的
明天的言语
又是什么
教我如何相信你!

【一百三十三】
我的朋友!
未免太忧愁了么
"死"的泉水
是笔尖下最后的一滴

【一百三十四】
怎能忘却
夏之夜
明月下
幽栏独倚
勒红的莲花
深绿的荷盖
缟白的衣裳!

【一百三十五】
我的朋友!
你曾登过高山么
你曾临过大海么
在那里
是否只有寂寥
只有"自然"无语
你的心中
是欢愉还是凄楚

【一百三十六】
风雨后——
花儿的芬劳过去了
花儿的颜色过去了
果儿沉默的在枝上悬着
花的价值
要因着果儿而定了!

【一百三十七】
聪明人!
抛弃你手里幻想的花罢!
她只是虚无缥缈的
反分却你眼底春光

【一百三十八】
夏之夜
凉风起了!
襟上兰花气息
绕到梦魂深处

【一百三十九】
虽然为着影儿相印
我的朋友!
你宁可对模糊的镜子
不要照澄澈的深潭
她是属于自然的!

【一百四十】
小小的命运
每日的转移青年
命运是觉得有趣了
然而青年多么可怜刚

【一百四十一】
思想
只容心中游漾
刚拿起笔来
神趣便飞去了

【一百四十二】
一夜——
听窗外风声
可知道寄身山巅
烛影摇摇
影儿怎的这般清冷
似这般山河如墨
只是无眠——

【一百四十三】
心潮向后涌着
时间向前走着
青年的烦闷
便在这交流的旋涡里

【一百四十四】
塔边
花底
微风吹着发儿
是冷也何曾冷!
这古院——
这黄昏——
这丝丝诗意——
绕住了斜阳和我

【一百四十五】
心弦啊!
弹起来罢——
让记忆的女神
和着你调儿跳舞

【一百四十六】
文字
开了矫情的水闸
听同情的泉水
深深地交流

【一百四十七】
将来
明媚的湖光里
可有个矗立的碑
怎敢这般沉默着——想

【一百四十八】
只这一枝笔儿
拿得起
放得下
是无限的自然!

【一百四十九】
无月的中秋夜
是怎样的耐人寻味呢!
隔着层云
隐着清光

【一百五十】
独坐——
山下泾云起了
更隔院断续的清磬
这样黄昏
这般微雨
只做就些儿调怅

【一百五十一】
智慧的女儿!
向前迎住罢
"烦闷'来了
要败坏你永久的工程

【一百五十二】
我的朋友!
不要任凭文字困苦你
文字是人做的
人不是文字做的

【一百五十三】
是怜爱
是温柔
是忧愁——
这仰天的慈像
融化了我陈结的心泉

【一百五十四】
总怕听天外的翅声——
小小的鸟啊!
羽翼长成
你要飞向何处

【一百五十五】
白的花胜似绿的叶
浓的酒不如淡的茶

【一百五十六】
清晓的江头
白雾
是江南天气
雨儿来了——
我只知道有蔚蓝的海
却原来还有碧绿的江
这是我父母之乡!

【一百五十七】
因着世人的临照
只可以拂拭镜上的尘埃
却不能增加月儿的光亮

【一百五十八】
我的朋友!
雪花飞了
我要写你心里的诗

【一百五十九】
母亲啊!
天上的风雨来了
鸟儿躲到他的巢里
心中的风雨来了
我只躲到你的怀里

【一百六十】
聪明人!
文字是空洞的
言语是虚伪的
你要引导你的朋友
只在你
自然流露的行为上!
 
【一百六十一】
大海的水
是不能温热的
孤傲的心
是不能软化的

【一百六十二】
青松枝
红灯彩
和那柔曼的歌声——
感谢你付与我
寂静里的光明

【一百六十三】
片片的云影
也似零碎的思想么
然而难将记忆的本儿
将他写起

【一百六十四】
我的朋友!
别了
我把最后一页
留与你们!

袁思古 〔近现代〕

同是新年。万事欢悰不比前。依样壶觞春霭,爆竹声中,总是凄然。
家山人尽苦风烟。穷愁每恨诗难遣。更有谁怜。双眸空看著鱼龙演。

袁思古 〔近现代〕

胸次峥嵘天地小。竹石槎枒,未许尘埃绕。名利误人真不少。苍穹何意怜幽草。
万里崎岖庸蜀道。道上行人,龁龁招谁笑。回首迹如春梦杳。徒贻后悔寻烦恼。

松龄 〔近现代〕

  当我在月夜里持一盏渔火,挥手告别那个伫立船头的老船工,像一个浪迹天涯的旅人,背驮沉重的行囊远离你时,为什么你湍急的河流不停地梳理着岸边默默饮泣的水草。而又用一滴晶莹的露珠溅湿那一朵野花的眼睛。

  山坳的帐篷里,住着年迈的阿妈。留在草原上的姑娘用一根牧鞭,守护着渐渐长大的羊群,在她的瞩目里,今生我会像一只山鹰骄傲的飞过积雪的山顶吗?而那袅袅上升的炊烟呵,是一条长长的飘带,千里万里系着亲人绵绵不断的祝福。

  趟过伊犁河,翻过西天山,万水千滩,急流险滩,我该怎样泅渡那横陈于生命旅途中的每一条河流。又该怎样寻觅送我至彼岸,却又常常迷失在烟海茫茫中的那每一个渡口。

  野马渡呵野马渡,最初的野马群是怎样像一队热血粗壮的汉子,兀立浪花翻卷的岸边,埋首豪饮,仰天长啸,旋即升起一股冲天的飓风,劈开一条水路,昂首远去。那裂帛般撕开的水面,至今还飘扬着野马飞腾的雄姿。

  古老的伊梨河日夜奔流不息,逝者如斯,回眸凝望,野渡无人舟自横。当年的老船工早已演绎成美丽的传说,一条彩虹似的大桥飞架天堑。夕阳西下,牧归的老牛从桥上走过,悠悠的羊群像雪白的浪花漫过桥顶,桥下汲水的姑娘,彩裙一闪,拎走晚霞朵朵。可我仍然像一匹雄性的野马,奔驰在岸边,风雨中渴盼一位勇敢的骑手,扬鞭催马,一次次飞越生命的野马渡。

柯岩 〔近现代〕

周总理,我们的好总理,
你在哪里呵,你在哪里?
你可知道,我们想念你,
——你的人民想念你!

我们对着高山喊:
周总理——
山谷回音:
“他刚离去,他刚离去,
革命征途千万里,
他大步前进不停息。”

我们对着大地喊:
周总理——
大地轰鸣:
“他刚离去,他刚离去,
你不见那沉甸甸的谷穗上,
还闪着他辛勤的汗滴……”

我们对着森林喊:
周总理——
松涛阵阵:
“他刚离去,他刚离去,
宿营地上篝火红呵,
伐木工人正在回忆他亲切
 的笑语。”

我们对着大海喊:
周总理——
海浪声声:
“他刚离去,他刚离去,
你不见海防战士身上,
他亲手给披的大衣……”

我们找遍整个世界,
呵,总理,
你在革命需要的每一个地方,
辽阔大地,
到处是你深深的足迹。

我们回到祖国的心脏,
我们在天安门前深情地呼唤:
周——总——理——
广场回答:
“呵,轻些呀,轻些,
他正在中南海接见外宾,
他正在政治局出席会议……”

总理呵,我们的好总理!
你就在这里呵,就在这里!
  ——在这里,在这里,
    在这里……
你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在一起,在一起,
  在一起……

你永远居住在太阳升起的地方,
你永远居住在人民心里。
你的人民世世代代想念你!
想念你呵,想念你,
  ——想——念——你……

张颂文 〔近现代〕

1

那年月,全国大部分商品还是限量购买,加上我爸妈都很勤俭节约,吃得并不丰富。我小时候,每年只有两三次吃肉的机会,所以总觉得命里缺肉,特别馋肉。有一种客家红烧肉,深深刻在我的童年美味食谱上,想起就仿佛闻见那股子肥厚甜腻的香气。

一块很厚的肥瘦各半的带皮五花肉,切成大拇指宽窄的正方形小块,开水汆过滤去血水,放油锅里炸,滋溜一下热烟冒出来,肉里的油都噼噼啪啪地浸出来,油锅里的油丝毫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多,一块块肉亮津津地发光,咕嘟嘟地翻滚着,肉皮变得金黄,香气越来越浓,直扑鼻子,口里顿时溢满口水。最后放一大把白糖,加入爆好的姜片和葱段提味。出锅,肉香里带着浓甜,层次丰富。一块块肉厚墩墩、红亮亮、香喷喷、甜蜜蜜,浸在厚厚的深黄色浓稠明亮的油汁里。纵然此时一家人在打架,也会自动停下埋头围住这一锅肉。放糖而不放盐,带皮五花肉已经有脂肪却要事先放很多油,都是朴素的生活智慧:油和糖都是齁的,容易吃腻,这样一顿肉就能慢慢吃很久,缺少油水的寡淡生活因美味而生的幸福感也就仿佛这样被拉长了。到现在我还经常做来吃,第一块肉入口,极大的满足感瞬间就顺着嘴巴滑到喉咙,溢满胃,再溢满心,让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我唯独见过一个人吃这种红烧肉是吃不腻的,他就是算命先生盲佬。盲佬摸骨算命,趋吉避凶,解答人生困惑,指点命运方向,凡事皆可问。深得四里八乡春仆人的喜爱。“佬”字里,带有尊敬抬举的意思,那时在我们乡下,一个气定神闲见过世面出口成章有如神算的盲人先生,无疑是一个大仙。他是我们那个小地方唯一一个不是城里人,不种地,却能天天吃肉的人。

盲佬四十五岁左右,两道粗眉,一张瘦脸,两个大白眼球滴溜溜,瘦长的身形,像一只野鹤。

盲佬的盲是天生的,他不像很多盲人那样戴墨镜,他的眼睛不停地眨,时不时翻飞一下,始终看不到黑眼珠,两个眼球满满的都是眼白。有时候他定定地面朝一个方向,似乎在看着什么,那样的时刻总觉得他是看得见的,可是并不知道他望向哪里。

他的装备很简单,一根竹竿,一个斜挎的军用书包。他拿竹竿的动作就像拿一根超长的筷子或一支笔,食指和拇指轻轻夹着一根手指粗竹竿,嗒嗒嗒地点着地走,自有他的节奏,一听声音我就知道盲佬来了。他经常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对襟布衣,颇为干净,脖子下面的那颗纽扣牢牢地系着,布衣下面是一条绿色的军装裤,据说是我爸爸给的。脚上一双两只都破了洞的解放鞋。盲佬从来不穿袜子,脚趾头总露在外面,走路的时候特别用力地往上翘,也许正因为他的脚趾太过用力地探路,所以什么鞋到他脚上很快就会破,先是大脚趾出来,而后其他四个脚趾渐渐不甘寂寞地也露出来。他那个宝贝军包,永远是鼓鼓的,里面有一个圆钵,每当他坐下来,多数都是拿出钵来吃红烧肉的。

盲佬吃红烧肉的样子,举世无双。看见他吃肉,你会疑心全世界乃至一辈子最美好的事情也莫过于此。微微仰头,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口红烧肉郑重地放进嘴里,还要嘬两口筷子免得掉落了油水,上下牙齿一碰,盲佬眯起眼睛露出惬意的神情,仿佛动人的交响乐响起第一乐章。接下来是高潮迭起的部分,盲佬所有的器官和表情都在配合红烧肉的肥美,一副幸福万年长的样子。盲佬的嘴巴有规律地动着,发出吧唧吧唧很有弹性的咀嚼声,嘴角总是流出一缕肥油,不等流到下巴,盲佬就用舌头舔走。盲佬吃肉时的表情极为放松,佐以微笑,吃到高兴处,眉毛还会轻轻上扬,仿佛乐队指挥沉醉于一个又一个一个悠扬的片段。吃完最后一块红烧肉,钵子里还有一汪肥油,用一块馒头仔细地在钵子里旋转几圈,直到确信已经浸满肉汁,把馒头送进嘴里,心满意足地用手背抹抹嘴,发出一声悠扬的鼻音“嗯——”华美乐章宣告结束。此时,盲佬的双唇丰盈饱满红润如同涂了唇膏。

盲佬所到之处总有红烧肉吃,所以总有一群小孩子围在他身边,其中常常有我。有小孩子围着的时候,盲佬吃肉前会问:“阿文在吗?阿文过来!”我应声凑到他前面,盲佬总会摸摸我的头顶,客套地说:“阿文又长高啦!”然后夹一块红烧肉给我吃,围观的孩子屏住呼吸,看得两眼发直,口水直流,目光里满是羡慕,让我不禁有些受了贵宾待遇的飘飘然。

盲佬的红烧肉夹给我,我满足地品咂着那股甜美滋味,学着他的样子吧唧吧唧,嘴角滴出一颗油珠。我吃了第一块,才轮得到其他孩子的口福。

盲佬生过一场病,卧床不起,爱面子,又穷,不肯出门就医。烧得人都快糊涂了,差点丢掉半条命,才挣扎着到门口拦人求助。我妈妈自己掏钱拿药给他,打针退烧,临走还烧好一锅水留给他喝。他感激我妈妈,他曾握着我的手说:“阿文,你妈妈冯医生是好人,是好人啊,你长大了要像你妈妈一样。”

许是这份亲近,天生好奇的我闲来无事就跟着盲佬走街串巷,帮他引路,听他说话,倒像是一个徒弟,跟他见识了很多人和事。

2

盲佬的嘴闲不住。他走过当地几乎所有的村子,几乎每个人都认识他,大人小孩,几乎每个人都跟他打招呼。

“盲佬,帮我看看!”常有人远远地冲着盲佬喊,他停下来问:“你是真的要看还是开玩笑?若是真的,你马上去做一锅红烧肉给我。吃完就给你算。”很多人都是开玩笑的,他呵呵一乐,也不恼,继续走路。

盲佬嘴里永远没有坏话。他的口头禅是“没问题”,“你放心”,“不得了”。

一幅美好的景象,就算是虚幻不确定的,也没有人愿意破坏。所有的算命先生,都是天然的心理学家,善于疏导人的关系。盲佬用独特的方式,担当着乡间心理医生的职能。

一个大叔死了老婆,请他到家里,烧一碗红烧肉请他吃了,问他:“你看看我能不能续弦,能不能再娶?”

盲佬接过大叔的左手,手指顺着大叔掌心的纹路滑了几遍,拍拍大叔的手背,笃定地朗声说:“你放心,可以的可以的,你还会遇到好的,遇到了你一定要珍惜!你下一个老婆好得很,你好好待她。”

大叔暗淡的眼神里突然有了神采。千恩万谢地搀着盲佬走一段路,送走了盲佬。

盲佬告诉他要对女人好。女人一辈子,求的不就是男人对自己好吗?一个发自内心对女人好的男人,怎么可能找不到老婆?

盲佬会“感应”。一日他走过一条巷子,站住对一个扎堆闲聊的大爷说:“你最近是不是生过病?”

“哎呀盲佬你真的太厉害了,我三天前刚病了一场!”

“对,我说的就是三天前。”

“是什么大病吗?”

“不严重,没关系。”

“那太好了,我也觉得不要紧。感冒。”

“平时饮食方面注意养肺,没问题,别担心。”

那个人不停地拱手道谢。

私下里,盲佬并不避讳对我解释奥秘,他说:“说话中气不足,必是身体有恙或小病初愈。”

有人问:“盲佬,我们这边上学不方便,我想把小孩送去他姑姑家,因为他姑姑家在镇上,你说去那边上学好还是不好?”

盲佬闭上眼睛捻起右手,做若有所思状,沉吟片刻睁开眼睛说:“非常好呀,你这个小孩不得了,到镇上学习成绩会非常好,而且身体很棒,对姑姑也孝敬,姑姑会很喜欢他。”

盲佬告诉我,一个人决定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无论被肯定还是被否定,他终究还是会去做那件事。谁都知道镇上比乡下好。这个人一来怕小孩离开身边不习惯,二来怕亲戚家为难。问与不问,他必然还是会送孩子去镇上,盲佬只是在他忐忑不安犹豫不定的时候给了他一剂强心针,让他送得心安理得。

他失去了眼睛的功能,看不见表情,就必须要用心和耳朵来读人,呼吸、音调、语气,甚至动作幅度不同所产生的摩擦,都成为他读心的依据,我觉得他比常人都明白,比有眼睛的人更精明。

3

那时候的小村还是穷乡僻壤,少与外界沟通,几乎家家户户自给自足,自种自吃。只有每个月逢初一、十五赶集的时候,可以拿几块体己钱买些新鲜玩意儿改善一下生活。花布、针头线脑、鸡鸭鱼肉、农具、干鲜果品、零食,那不仅是生活用品的盛会,也是男女老少放松心情,青年男女约会的好时机。老太太大婶大嫂大姑娘小媳妇们,买不买东西都会穿上最好的衣服,挎着篮子或口袋去赶集。盲佬自然也不会放过客流量最大的好机会,点着竹竿逢集必逛,不拘多少,收些小钱或吃穿用度。

有老太太问:“我儿子要去打工了,要注意什么呢?”

“他打工是往南边走吧?”

老太太点头。

“没问题,南方好,特别好。能赚钱,将来能盖房子。他回来就会有媳妇啦!”

事实上,每个当地人外出打工都是往南边走,每个人出去都是为了赚钱盖房子娶媳妇或嫁人。老太太得到了安慰和肯定,仿佛一切都有了笃定的胜算,这中间的悲苦,似乎也因为这一句吉言而注定将会化解。

盲佬收下一块蓝棉布,我说:“好看,能做条裤子!”

有老父亲求助:“我有个儿子去当兵,你帮我看看他在部队里面好不好?”

盲佬问了小伙子的生辰八字,眯起眼睛轻捻手指,沉思片刻,猛然一拍手:“很好,你放心!你这个儿子了不起!部队里的人对他特别好,上级也很重视他,他自己也很努力很懂事。你不要老发电报给他,这样他就没心思努力了,你不要让他想家,让他安心工作。”

老汉觉得很对,放下心来。留下一块钱、一顶崭新的军帽、一包花生,高高兴兴走了。

盲佬把花生递给我说:“阿文,吃!”

这哪里是算命,分明就是生活里的沟通哲学呀!

4

农村人,小病靠扛,大病靠天,很少有人去买药,于是就诞生了各种土方。我奶奶的独门绝技是捏痧法。肚胀胃疼,拿一碗清水,用手指蘸了一遍遍捏肚子;头疼,她照样一碗清水用手指蘸了捏脑门儿捏脖子;发烧了,她捏后背,上上下下地捏和搓,捏得我吱哇乱叫。捏过的地方一片黑紫,两三天后褪掉,似乎也就好了。我的童年,几乎所有的小病小痛,都被奶奶用这一招万能捏痧法抵挡过去。

盲佬是洞悉天机的神人,自然也有法宝,那就是铜钱。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好些个清朝的铜钱,当废铜烂铁卖,两毛钱一斤。但到了算命先生手里,就有了非同寻常的功用和意义。

手持竹竿哒哒哒点着地走,许是饿了,盲佬停住随口冲着门说:“盖房呀?”

正在抹墙的人大吃一惊:“哎呦,你怎么知道的?”

我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因为盲佬的竹竿探到了地上的砖头石子,听到了丁零当啷的敲打声,所以知道这家人在盖房子。心里要笑死了,面上却不动声色。

“盖房要注意几个问题的。你知道吗?”

“什么?”

盲佬露出一丝神秘微笑:“买点肉再说。”

这家人急了,莫不是招了哪路神仙?莫不是犯了什么忌讳吧?赶紧让人准备做红烧肉。

吃饱喝足,盲佬手拿竹竿在这家院子里四处敲敲探探,敲完了又捻着手指掐算,嘴唇翕动似在念咒。末了他说:“你这天井要注意下水,水必须流得快,聚水的地方一定要特别平整,四角的沟渠也要不能被杂物堵了。这样才能财源滚滚。”然后盲佬掏出四枚铜钱,在手中摩挲了一阵,交给管事的男人说:“明天早上七点,把这四个铜钱分别压在排水沟边上的蛤蟆底下,向每个角烧一炷香。你这房子就会安安稳稳,家族兴旺,财源广进。”

那男人虔诚地接过铜钱,再三拱手道谢,一直把盲佬送到五十米开外。

盲佬的铜钱无所不能,只给“有缘人”。仿佛开光的圣物,谁求谁灵验。搁在枕下能安眠祛除梦魇,放在房梁上能保家宅平安,搓热了按在小孩子肚脐上转三圈能安神,用红线穿了拴在婴儿手腕上能开发智力,老人用清水洗过的铜钱轻刮太阳穴能保四体舒泰,用红布包了放在姑娘梳妆盒里能带来好姻缘,用香油浸过的铜钱放在床头能保夫妻和谐。

在乡亲们心目中,盲佬代表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冥冥中的启示,暗夜里的微光,万能安慰剂。长大后经历了很多事,才意识到,盲佬的手段并不高明,但他摸透了人性,他懂得那些被苦难浸泡的人们在渴望什么,他让人们的心变得熨帖。该他有一碗红烧肉吃。

5

盲佬最拿手的是摸骨,最喜欢的也是摸骨。

一次见他坐在一户人家门廊里给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算命。

“把手给我。”女人把右手伸过来,盲佬一寸一寸细细地摸,白眼球溜溜转着,不说话。手背手心都摸过,还轻轻捏一捏,让女人把袖子捋起来,两只大白胳膊也细细摸了,女人顺从着,紧张地大气不敢出。

手放下来,盲佬捻了一下下巴,开口说:“你不要太懒,不然的话你老公会意见很大哦。”

“你好厉害哦,我老公总骂我懒。”

盲佬又说:“你呀,你老公肠胃不好。”

“对对对,他胃疼!”

“你要勤快一点,婆婆也会对你好的。婆婆是你的贵人和福星,你勤快,福星就高兴,你的福报就大,知道吗?”

“好好好,我一定改!”

我听得一愣一愣地,心下赞叹盲佬厉害。

事后问他:“你怎么这么神?”

盲佬悠悠地说:“农村人手脚不闲,拿锄头扛镐头是家常便饭,一忙起来女人当男人用,手上全是茧,一摸没有茧,必然是懒。”

中午十二点钟正是饭点,却闻不到饭菜香,证明这家人饮食不规律,没开火自然就没有烟火气。饭点不吃饭,一定胃有问题。”

“哦!”我恍然大悟。

一个年轻的妈妈,坐在家门口裸着一对白硕的乳房给婴儿喂奶,她叫住盲佬:“给我儿子看看吧!”

虽然那时我不过七八岁,看到女人的胸脯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女人取笑我:“要不要喝奶?”我讪讪地躲到盲佬身后,不知道怎么回应。

盲佬盘腿坐下,抚摸婴儿的小手。他离年轻女人的身体那么近,我就坐在盲佬右侧,闻得到眼前这对母子身上淡淡的奶香,心突突地跳着,疑心盲佬要顺手抓女人的胸。盲佬轻轻抚着婴儿的手,手指略过他粉色的小胳膊,奶香气散发在空气里,混合着槐花的甜甜气息,有着让人沉迷的温馨。不知道那柔软的婴儿皮肤,是否唤起了他对于家的梦幻,盲佬眯起眼睛,表情里有迷离和微微的伤感。然而下一秒,盲佬又恢复了平静,我疑心自己看错了。

“这孩子很好,断奶了以后身体就健壮了,马上就长牙齿了。他将来会读书,能去外国呢!能给父母带来好运!”

盲佬声音朗朗,充满了愉快。

年轻女人满面红光,笑容甜美,轻轻晃着怀里的孩子,表情一下子高贵起来,像一朵富贵的牡丹。

盲佬独身,没有妻子子嗣,他似乎是一个没有强烈情绪的人,永远那么安详。他对美的追求,全都释放在那些他摸过的年轻细嫩的手掌上。遇到年轻女孩问卜,他格外喜欢摸骨,摸了右手还要再摸左手,摸过双手还要再顺着手腕向上摸到肩膀和锁骨。一边摸一边露出愉悦的笑容。摸完总是会说一大堆吉利话,末了再送一枚老铜钱,嘱咐女孩用红丝线穿了挂在脖子上、手腕上或脚腕上。换了年纪大的女人或粗糙的男人,他就会摸得比较快速干脆,几句就能把人打发走,多半也不赠送铜钱。

我发现这个规律以后问他为什么,盲佬笑而不语。

有时候我会取笑他:“刚才那个姐姐很漂亮!”

盲佬脸上泛起两团红色,嘿嘿地笑:“她的头发好闻得很呢!”

我们那小地方,没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人因为盲佬一句话否极泰来,鸡犬升天,起死回生。但他的存在,是一种温暖。他的吉言像黑暗里的微光,让穷苦人的心里有盼头。

6

从七八岁到十三岁,旁观盲佬算命是周末和假期快乐的消遣。

人类的耳朵只听得见想听的话。盲佬的预言,全部遵循自然规律,说来说去,都是人们最需要的话。回想起来,盲佬算命靠的是人情世故的经验和投机取巧,他指点迷津的方法和心理咨询师解开心结的思路异曲同工。未必没有人看出来盲佬的小把戏,但在那艰难单调的日子里,一句吉言就是一个希望,一个安慰,甚至是支撑生命的力量,没有人愿意拒绝和破坏盲佬带来的美好。

我从来没有让盲佬算过命。对于还是小孩子的我来说,未来遥远地似乎永远不会到来,而我最关心的,不过是一口红烧肉,以及见识大人世界的好奇心。

十三岁的暑假,因为在学校里总受欺负积压的委屈,加上因为什么事被爸爸骂了几句,那天走在盲佬身边,格外没精神,一句话也不说。盲佬那天的生意也一般,到了傍晚,才有三个客户。路过一棵大槐树,盲佬叫我坐下歇歇。

他摸摸我的脑袋顶,郑重地说:“阿文,不瞒你说,我是糊弄人混饭吃的,并不懂什么真本事。可是你相信我,你长大了一定很有出息。”

我抬起头看盲佬,他空荡荡的一对白眼球正对着我的眼睛,那一刻,我觉得盲佬真的是在看着我。满心的委屈一下子变成眼泪释放了出来,哭了个痛快。

许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还是有些害臊,再见盲佬时就有点不好意思。很快就开学了。

渐渐地,上学离家,回来越来越少,很少见到他了。

十五岁那年再回去,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

他给我的那份暖意,我无处回报。

7

十九岁那年,忽然迷失了人生的方向。我不知道我应该继续做导游还是去找个安稳的“单位”。对未来感到缺少把握,周围又没有智者可以帮我拨云见日,带着矛盾的心理,我想到了神秘力量。我想,也许真有人能预见未来呢。

有人说城郊的火山有个仙姑,你去她家洗个澡,她就能够说出你的过去和未来。听起来很色情,没兴趣。有人说一百里外有个人会捏骨,我诧异,难道是盲佬?一问年纪,才四十多岁,也不是瞎子。我一下子索然了,也不去。有人说市里的大庙有个高僧,找他抽签很灵。想起遭遇过的色和尚,也不想去。还有人说,韶关深山里有一个神婆,喝她一道符灰,万事包好。我又不是治病,喝什么符灰?不去。几十个人热心推荐他们听过或见过的神人,我都觉得是骗子。唯有两个姐姐同时推荐的一个人让我动了心,姐姐们说陈大师特别神。

“怎么个神法?”我将信将疑地问大姐。

“他能算出来我身上有疤!”

“他有没有说你感情有挫折?”

“对对对!说了!他竟然知道!”

“他有没有告诉你家里有一个人对你特别好?”

“没错!”

“这就是我小时候跟了好久的盲佬的套路嘛!”我撇撇嘴表示不屑。

二姐也力劝我去试试:“算完了你给他一个红包,不拘多少,几十块不嫌少,一万块不嫌多,全凭心意。”

再一打听,陈大师提醒过一个官员要小心牢狱之灾,结果那人第二年就被抓起来判了五年。因为这个传闻,我去了。

内心里怀着敬畏和期待,精心挑选,买了一瓶红酒,一盒蜂王浆,包装好,跟着两个姐姐去拜。

陈大师的家在离我们家不远的齿轮厂宿舍楼。那座楼很破旧,没有电梯。布满灰尘的楼道里回荡着三个人的脚步声,我们走得浑身冒汗。单位分房分到顶层,暗示着这个人在单位里混得不好。直觉告诉我:住在这里的人是一个混得很差的底层职工。我开始动摇,疑心大师浪得虚名。

一个最没地位又没真本事的人,为了讨回自尊,又不想吃苦费力气,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扮大仙。有点头脑,口舌伶俐,好吃懒做,这样的人最有可能投机取巧地装神弄鬼。我该怎么验证我的判断呢?

正想着,腿都快走断了的八楼到了。

外层的铁门关着,里层的木门开着,屋里一台洗衣机正在轰隆隆转着。旁边一堆脏衣服小山一样扔在地上,从厕所里接出来的管子拖在地上,地上一大片水渍。这大师可真邋遢。大姐喊着“陈大师”,木门后“哎”地应了一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边往身上套着衬衫边走出来,眼睛滴溜溜打量着我们三个人,目光里满是探寻。待到他的目光落到我手上拎着的礼品,眼神开始放光,他热情地打开铁门让我们进去。

开了门,他热情地张着手把我们往里让:“别客气!来,坐!”

陈大师打量着我们。

我向他点点头叫了声陈大师。

我突发奇想,演了一场戏给他。

我说:“大师,特别感谢你。”

“怎么说?先喝水!”陈大师叫他老婆倒水。

我眼睛的余光瞥见那女人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我说:“去年我来过……”

“对,我知道,有印象!”

此时我已经确认他其实姓“贾”了,想立刻离开,然而我又希望让两个姐姐看清他的真面目,于是继续演下去。

“去年我来过。”

“我去年怎么说的?”语气自信地让人不敢质疑。

“去年您说如果我在单位里好好干能升科长。”

“现在是不是当了科长?”他头一扬,露出料事如神的表情。

“对,我现在如愿以偿当了科长了。”

“你想不想知道你接下来怎么样?”

“当然想知道了!”

他煞有介事地端详起我的脸说:“我再看看。”

我兴味索然。

大师还在兴头上,他右手做了一个大刀切肉的姿态说:“这样,再努力一下,三年以后你极有可能升副处。”

我连公务员都不是,去哪当科长?去哪当副处?

两个姐姐都望向窗外,背影散发出失望沮丧的气息。我再也待不下去了,闲扯了几句,就假装有事告别。陈大师却拉我去拜神。

他面对墙上的神像点燃烧三炷香,双手执香在我头顶上饶了三圈说,“好,没问题,副处!”

我忍不住了,对陈大师说:“大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吃过红烧肉吗?”

我站着讲完了盲佬的故事,陈大师脸上冒了一头汗,愣愣地,想挤出一丝笑,想辩驳什么,却始终未发一言。

下楼,听到他在身后,沉重地关上了铁门。

我原以为姐姐们会夸我聪明犀利,但我体会到的却是沉重的尴尬。

一路沉默无言。我几乎跟不上姐姐们飞快的脚步。大姐在一个路口停下来,头也不抬地说:“散了吧。”姐姐们逃一样离开我各自回家去。

人是脆弱的芦苇。

看破了这种仪式化的骗局和安慰,我像一个无法入戏的演员,内心里嘲笑大师的愚蠢。这一天,我为了追求真实而伤害了姐姐们的心。如果盲佬不曾给我的熏陶,如果我没有逞强去测试陈大师,姐姐们心目中那份虚幻的鼓舞还会在。我无情地打碎了那种无害的相信,犹如信仰一般的希望。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被大师忽悠以后选择沉默,或者选择依然信赖:承认大师的假,就等于承认他们自己的脆弱和愚蠢。

多年以后,我问过好多“大师”同一个问题:“我爷爷现在病得厉害,医生说可能挺不过春节,请您看看他能不能过今年这一关?”迄今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不对吧,你爷爷1986年就去世了”。

见过太多的假天师、假活佛、假隐士,越发地怀念盲佬。我想,他虽然看不见,心里却是有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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