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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给 G. Y.

这真是天下奇谈:
“吃了神秘果,
再吃黄连也不苦;
吃了神秘果,
再吃什么都是甜的。”

莫非它比黄连更苦?
莫非它比蜂蜜更甜?
莫非它能消灭味觉?
莫非它使我们麻木不仁?

吃了苦的,
才知道甜的;
吃了甜的,
才知道有苦的;
要是我们不知甜、酸、苦、辣,
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只有尝尽了悲欢离合,
才知道什么是幸福。

一九七九年三月三日 海南岛

梦的朋友
幻想的姊妹

原是自己的影子
却老走在你前面

像光一样无形
像风一样不安定

她和你之间
始终有距离

像窗外的飞鸟
像天上的流云

像河边的蝴蝶
既狡猾而美丽

你上去,她就飞
你不理她,她撵你

她永远陪伴你
一直到你终止呼吸

也许你曾经看见过
这样的场面——
在一个圆的小瓦罐里
两只蟋蟀在相斗,
双方都鼓动着翅膀
发出一阵阵金属的声响,
张牙舞爪扑向对方
又是扭打、又是冲撞,
经过了持久的较量,
总是有一只更强的
撕断另一只的腿
咬破肚子——直到死亡。

古罗马的大斗技场
也就是这个模样,
大家都可以想像
那一幅壮烈的风光。

古罗马是有名的“七山之城”
在帕拉丁山的东面
在锡利山的北面
在埃斯揆林山的南面
那一片盆地的中间
有一座——可能是
全世界最大的斗技场,
它像圆形的古城堡
远远看去是四层的楼房,
每层都有几十个高大的门窗
里面的圆周是石砌的看台
可以容纳十多万人来观赏。

想当年举行斗技的日子
也许是一个喜庆的日子
这儿比赶庙会还要热闹
古罗马的人穿上节日的盛装
从四面八方都朝向这儿
真是人山人海——全城欢腾
好像庆祝在亚洲和非洲打了胜仗
其实只是来看一场残酷的悲剧
从别人的痛苦激起自己的欢畅。

号声一响
死神上场

当角斗士的都是奴隶
挑选的一个个身强力壮,
他们都是战败国的俘虏
早已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如今被押送到斗技场上
等于执行用不着宣布的死刑
面临着任人宰割的结局
像畜棚里的牲口一样;
相搏斗的彼此无冤无仇
却安排了同一的命运,
都要用无辜的手
去杀死无辜的人;
明知自己必然要死
却把希望寄托在刀尖上;

有时也要和猛兽搏斗
猛兽——不论吃饱了的
还是饥饿的都是可怕的——
它所渴求的是温热的鲜血,
奴隶到这里即使有勇气
也只能是来源于绝望,
因为这儿所需要的不是智慧
而是必须压倒对方的力量;

看那些“打手”多么神气!
他们是角斗场雇用的工役
一个个长的牛头马面
手拿铁棍和皮鞭
(起先还带着面具
后来连面具也不要了)
他们驱赶着角斗士去厮杀
进行着死亡前的挣扎;
最可怜的是那些蒙面的角斗士
(不知道是哪个游手好闲的
想出如此残忍的坏点子!)
参加角斗的互相看不见
双方都乱挥着短剑寻找敌人
无论进攻和防御都是盲目的——
盲目的死亡、盲目的胜利。

一场角斗结束了
那些“打手”进场
用长钩子钩曳出尸体
和那些血淋淋的肉块
把被戮将死的曳到一旁
拿走武器和其它的什物,
奄奄一息的就把他杀死;
然后用水冲刷污血
使它不留一点痕迹——
这些“打手”受命于人
不直接去杀人
却比刽子手更阴沉。

再看那一层层的看台上
多少万人都在欢欣若狂
那儿是等级森严、层次分明
按照权力大小坐在不同的位置上,
王家贵族一个个悠闲自得
旁边都有陪臣在阿谀奉承;
那些宫妃打扮得花枝招展
与其说她们是来看角斗
不如说到这儿展览自己的青春
好像是天上的星斗光照人间;
有“赫赫战功”的,生活在
奴隶用双手建造的宫殿里
奸淫战败国的妇女;
他们的餐具都沾着血
他们赞赏血腥的气味;
能看人和兽搏斗的
多少都具有兽性——
从流血的游戏中得到快感
从死亡的挣扎中引起笑声,
别人越痛苦,他们越高兴;
(你没有听见那笑声吗?)
最可恨的是那些
用别人的灾难进行投机
从血泊中捞取利润的人,
他们的财富和罪恶一同增长;

斗技场的奴隶越紧张
看台上的人群越兴奋;
厮杀的叫喊越响
越能爆发狂暴的笑声;
看台上是金银首饰在闪光
斗场上是刀叉匕首在闪光;
两者之间相距并不远
却有一堵不能逾越的墙。
这就是古罗马的斗技场
它延续了多少个世纪
谁知道有多少奴隶
在这个圆池里丧生。
神呀,宙斯呀,丘比特呀,耶和华呀
一切所谓“万能的主”呀,都在哪里?
为什么对人间的不幸无动于衷?
风呀,雨呀,雷霆呀,
为什么对罪恶能宽容?

奴隶依然是奴隶
谁在主宰着人间?
谁是这场游戏的主谋?
时间越久,看得越清:
经营斗技场的都是奴隶主
不论是老泰尔克维尼乌斯
还是苏拉、凯撒、奥大维……
都是奴隶主中的奴隶主——
嗜血的猛兽、残暴的君王!

“不要做奴隶!
要做自由人!”
一人号召
万人响应
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就要捣毁万恶的斗技场;
把那些拿别人生命作赌注的人
 钉死在耻辱柱上!
奴隶的领袖
只有从奴隶中产生;
共同的命运
产生共同的思想;
共同的意志
汇成伟大的力量。
一次又一次地举起义旗
斗争的才能因失败而增长
愤怒的队伍像地中海的巨浪
淹没了宫殿,掀翻了凯旋门
冲垮了斗技场,浩浩荡荡
觉醒了的人们誓用鲜血灌溉大地
建造起一个自由劳动的天堂!

如今,古罗马的大斗技场
已成了历史的遗物,像战后的废墟
沉浸在落日的余晖里,像碉堡
不得不引起我疑问和沉思:
它究竟是光荣的纪念,
还是耻辱的标志?
它是夸耀古罗马的豪华,
还是记录野蛮的统治?
它是为了博得廉价的同情,
还是谋求遥远的叹息?

时间太久了
连大理石也要哭泣;
时间太久了
连凯旋门也要低头;
奴隶社会最残忍的一幕已经过去
不义的杀戮已消失在历史的烟雾里
但它却在人类的良心上留下可耻的记忆
而且向我们披示一条真理:
血债迟早都要用血来偿还;
以别人的生命作为赌注的
就不可能得到光彩的下场。

说起来多少有些荒唐——
在当今的世界上
依然有人保留了奴隶主的思想,
他们把全人类都看作奴役的对象
整个地球是一个最大的斗技场。

一九七九年七月 北京

夜深人静的时分
在中国的上空
有一个女人的幽灵——
听,有一个声音:

你们害怕我
因为我和真理在一起
你们仇恨我
因为我和人民在一起

你们不让我说话
死了的已经死了
活着的再不说话
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只要我一开口
你们就要发抖
我的嘴喷出的是火
真理是永不熄灭的火

你们拿皮鞭抽我
就像抽牲口
你们用脚踢我
就像踢足球

你们拿我的胸部
锻炼你们的拳头
我身上是有神经的
你们把我看做石头

我又没有动手
为什么给铐上手铐
我又没有动脚
为什么给我钉上脚镣

我最爱光明
你们夺走了阳光
我最爱自由
你们把我关进牢房

你们不让我歌唱
我偏要大声地唱
我的歌你们不愿意听
我的歌是唱给人民的

你们用犯人管“犯人”
培养他们互相告密
你们不但要摧残肉体
还要腐蚀灵魂

管我的是一个女人
国民党中统女特务——
过去暗中杀共产党员
现在公开杀共产党员

居然以共产党的血
换取你们对她的信任
她对我越残忍
你们越高兴

你们编造罪行
然后审判我
我是无罪的
有罪的是你们

你们把敌人当同志
你们把同志当敌人
你们让敌人折磨同志
你们自己就成了敌人

拿一个共产党员
和中统女特务交换
把我判了徒刑
她却得到释放

原来你们都是一伙
一批真正的牛鬼蛇神
只是你们更善于伪装
在革命阵营里干反革命

我的心是红宝石
灵魂比水晶更透明
你们用暴力逼我投降
我用理智战胜你们

你们用死吓唬我
我早已下定决心
不是死于监狱
就是死于战争

你们变得疯狂了
想结束我的生命——
我无论活着还是死
都是你们的罪证

为了堵住我的嘴
不能向世界呼喊
你们下毒手了
杀鸡似的割断我的喉管

你们割得很熟练
我是第四十六名
你们还要割下去
让世间没有声音

我的喉管不是我个人的
我的喉管是属于人民
我的喉管是属于共产党的
我的喉管是传播真理的无缝钢管

铐上手铐——不让写
钉上脚镣——不让走
割断喉管——不让喊
但是,我还是有思想——
通过目光射出愤怒的箭

我向你们看一眼
你们就浑身打颤
我向你们看两眼
就连心肺都扎穿

你们把我押送到刑场
想让我最后低下头来
我把头仰得更高
骄傲地迎接死亡

为什么不敢看我
为什么手在发抖
你们终究是胆怯的
你们终究是羞愧的

你们举起了枪
对准了我的胸膛
你们枪毙的不是我
你们枪毙的是真理

爱我的不要为我哭
恨我的不要为我笑
不是我死得太悲惨
而是我死得太早——

我爱的依然在受苦
我恨的依然在逍遥
活着的要提高警惕
敌人并没有放下屠刀

 下

我并没有死
敌人想错了
我是不会死的
我是永恒的青春

一声枪响之后
发出万声回音
人间在怒吼
天上响着雷霆

我不是一个单数
我是一个总和
所有被你们诬陷的
都在拥护我

我是我们,我们是无数
我是无数的化身
我是千千万万的一员
我叫张志新

我被捕的时间
是一九六九年
我被枪毙的时间
是一九七五年

别看我只四十五岁
死于如花的年华
六年的监狱生活
连铁树也会开花

我倒下了,我起来了
我停止呼吸,我说话了
我没有死,我得到永生
和人民在一起,就得到永生——

人民将为我说话
人民将为我造像
人民将为我谱曲
人民将为我歌唱

全世界都在看着我
我是繁星中的一颗星
全世界都听见我的声音
我像汽笛欢呼着黎明

人民是千千万万面镜子
每面镜子都追踪着你们
照见你们的每一行动
照见你们丑恶的灵魂

看着你们在扑打灰尘
把手上的鲜血洗净
如何编造谎言
去骗取“功勋”

人民是千千万万个摄像机
每个镜头都对准着你们——
犹大的嘴脸
豺狼的心

一九七九年八月 哈尔滨

不像丢失的包袱,
可以到失物招领处找得回来,
失去的岁月,
甚至不知丢失在什么地方——
有的是零零星星地消失的,
有的丢失了十年二十年,
有的丢失在喧闹的城市,
有的丢失在遥远的荒原,
有的是人潮汹涌的车站,
有的是冷冷清清的小油灯下面;
丢失了的不像纸片,可以拣起来,
倒更像一碗水投到地面
被晒干了,看不到一点影子;
时间是流动的液体——
用筛子,用网,都打捞不起;
时间不可能变成固体,
要成了化石就好了,
即使几万年也能在岩层里找见。
时间也像是气体,
像急驰的列车头上冒出的烟!
失去了的岁月好像一个朋友,
断掉了联系,经受了一些苦难,
忽然得到了消息:说他
早已离开人间

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二日 哈尔滨

你说眼睛是灵魂的窗子
我说眼睛是灵魂的镜子

你说世界上最美的是眼睛
我说最可怕的也是眼睛

有那么一双眼睛
在没有灯光的夜晚
你和她挨得那么近
突然向你闪光
又突然熄灭了
你一直都记着那一瞬

有那么一双眼睛
深得像一口古井
四周有水草丛生
你只向井里看了一眼
经过多少年
你还记得那古井

有那么一双眼睛
又大又澄碧
蓝天一样纯洁
月光一样宁静
你没有勇气看它
因为你不敢承担
它对你的信任

又一章

灵魂的窗子
秘密的锁孔
从它那儿
可以窥探内心

说谎的眼睛
渴望的眼睛
哀求的眼睛
宽恕的眼睛
爱情的眼睛
梦似的飘忽不定
有时诉说衷情
有时夹着怨恨

欣喜若狂
无限悲伤
都通过眼睛

仇恨在胸中燃烧
眼睛里冒出火星

面对茫茫大海
热切的期待归帆

忍受着熬煎的
是望穿秋水的眼睛

最宁静的时刻
一片落叶
睫毛——窗帘的震动
一次心跳

你从绝望中
滴下泪水
洗涤你的心
沉浸于安静

生命的黄昏来临
然后你把窗户闭紧

一九七九年九月四日早晨

——读《林凤眠画集》

画家和诗人
有共同的眼睛
通过灵魂的窗子
向世界寻求意境

色彩写的诗
光和色的交错
他的每一幅画
给我们以诱人的欢欣

他所倾心的
是日常所见的风景
水草丛生的潮湿地带
明净的倒影,浓重的云层

大自然的歌手
篱笆围住的农舍
有一片蓝色的幽静
远处是远山的灰青

山麓的溪涧和乱石
暮色苍茫中的松林
既粗犷而又苍劲
使画面浓郁而深沉

也有堤柳的嫩绿
也有秋日的橙红
也有荒凉的野渡
也有拉网的渔人

对芦苇有难解的感情
从鹭鸶和芦苇求得和谐
迎风疾飞的秋鹜
从低压的云加强悲郁的气氛

具有慧眼的猫头鹰
抖动翅膀的鱼鹰
从公鸡找到民间剪纸的单纯
从喧闹的小鸟找到儿童画的天真

新的花,新的鸟
新的构思,新的造型
大理花的艳红,向日葵的粉黄
洁白的荷花,绣球花的素净

柠檬嫩黄,苹果青青
樱花林中,小鸟啼鸣
线条中有节奏
色彩中有音韵

凌乱中求统一
参错中求平衡
玻璃的杯子,玻璃的缸
细颈的大瓶,古装的美人

泥色皮肤的少女
在弹奏古筝
如纱的衣裙
柔如梦,轻如云

深刻地观察对象
具备激越的感情
更有装饰画的趣味
力求朴素而又鲜明

坚持自己的风格
最痛恨守旧因循
在技法上不断探索
破除对传统的迷信

从石涛到白石老人
从塞尚到高更
不断地扩大视野
具有大无畏的精神

他所给予我们的
是他所最喜爱的
他以忠诚的心
唱出最美的歌声

但是在十年的灾难岁月
他受到“四人帮”的监禁
度过的是寂寞的痛苦
冷酷的迫害和无情的否定

如今已近八十的高龄
终于得到了平反改正
即使在遥远的异邦
对祖国的怀念更深沉

绘画领域中的抒情诗人
抱着最坚定的信心
离开了自由创作
谈不上艺术生命

一九七九年冬 北京

秤和砣不可分离
轮和轴必须相连
舵加桨扬帆千里
天和地人在中间

没有法制的民主
打砸抢司空见惯
没有民主的法制
老子一个说了算

有法制也要民主
为防止封建特权
有民主也要法制
安定团结向前看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北京

有时我也挑灯独立
爱和夜守住沉默
听风声狂啸于屋外
怀想一些远行人

一九四〇年二月

在黄河流过的地域
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
手推车
以唯一的轮子
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
穿过寒冷与静寂
从这一个山脚
到那一个山脚
彻响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在冰雪凝冻的日子
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
手推车
以单独的轮子
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
穿过广阔与荒漠
从这一条路
到那一条路
交织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一九三八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