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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最后的田园诗人”吗?
不!
让那个可怜的耶勒善的农民
跟了他的弥撒
到赤杨树的下面去吧!

不需要什么祈祷,
旷野是和我一样的无神论者
(就是灾难到来时也决不向雕像哭泣的)
等你们都死光了
它仍旧悲哀而旷达地躺在这里。

把愚蠢与顽强
像马铃薯一样埋到泥土里去吧;
也不要像一只野狗似的
在荒墓间踯躅,
为死人而哀伤……
我们的新月
依然会叩开我们的窗门;
北方的大熊星
也依然会在早晨向我们请安;

毗连的池沼
岂不是和往昔一样美丽么?
而在灌木丛林里
鸟群依然在欢呼着太阳……

太阳!没有比他更爽朗的:
它每天伸出转动机轮的臂向我们招手!
又以光焰的嘴
给我说着
Materialism dialectic的真理。

让顽固的叶遂宁
看着那“铁的生客”而痉挛吧;
我们要策着世纪的骏马
在这旷野上驰骋!

而且,新的诗人
将从这里经过
他们将在列车窗口吟诵诗篇;
他们也将感兴于几何学
——你看
那一片云的边缘
不像米突尺所画的一样平直吗?

没有弥撒。

一九四零〇年四月四日 湘南

一、邀

“唐尼 时候到了
快点吧”

“李茵
你坐下
我梳一梳头
换一换衣
…………
你看我的头发
这么乱
  我的梳子
  哪儿去了?”

“你的梳子
刚才我看见的
它夹在《静静的顿河》里”
“啊 头发都打了结
以后我不再打篮球了
……今天下午
我沿着那小河回来
看见河边搁着
一个淹死了的伤兵
涨着肚子没有人去理会
……今天我一定要倒霉”

“唐尼 时候到了
快点吧”

“好 你别急
我换一换衣
——这制服又忘了烫
算了吧
反正在晚上
……李茵
你看我又胖了
这衣服真太紧
差点儿要挣破
前年在汉口
我也穿了这制服
参加游行的”

“快点吧 时候到了
别再说话”

“李茵 你真急
我还要擦一擦脸
这油光真讨厌——”

“你跑那边去找什么?
找什么?唐尼!
  你的粉盒
    压在《大众哲学》上
  你的口红
    躺在《论新阶段》一起。”

“李茵!”

“快点吧 唐尼
七点三刻了”

“好
我穿好鞋子马上跑
到八点集合
来得及”

“我的鞋拔呢?”

“在你哥哥的照像的旁边”

“啊 哥哥
假如你还活着
今晚上
你该多么快活!”

“唐尼
今晚上
你真美丽”

“李茵
你再说我不去了”

“你不去也好
留在家里可以睡觉”

“好了 走吧
妈 你来把门闩上
今晚上
我很迟才回来”
(一个老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尼尼 孩子
今晚上天很黑
别忘了带电筒”

“不要 妈
今晚上
我带火把回来”

二、街上

“今夜的电灯好像
特别亮 你看那街上
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
好像被什么旋风刮出来的
哪儿来的这么多人?
这城市 哪儿来的
这么多人?他们
都到哪儿去?啊 是的
他们也会参加火炬游行……
那些工人 那些女工
那些店员 那些学生
那些壮丁 那些士兵
都来了 都来了
所有的人都来了
我们的校工也来了
我们的号兵也来了
那么多的旗 那么多的标语……
还有那些宣传画 那么大;
红的 白的 黄的 蓝的旗……
领袖们的肖像 被举在空中。
啊 看那边:还要多 还要多
他们跑起来了 都跑起来了,
有的赶不上了 落下了……
你看:那个黄脸的号兵
晃郎着号角气都喘不过来;
那些学生唱起歌来了: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他们跑得多么快啊
他们去远了 去远了……”

“唐尼 时间到了
我们到公共体育场去集合吧
我们赶快
从这小巷赶上去!”

三、会场

“她们都到了 她们都到了
赖英的头上打了一个丝结
她们都到了 大家都到了
何慧芳的眼镜在发亮
大家都到了 连那些小的也来了
刘桃芬 康素琴 李娟
啊 你们都来了 我们迟了
我们迟了 我们是从小巷赶来的
台上的煤气灯
照得这会场像白天
你这制服哪儿做的?
同你的身体很合适
我的是前年在汉口做的
太紧了 小得叫人闷气
今晚倒还凉
       毛英华
你的皮鞋擦得好亮
       啊
那么多工人 那么多 你们看
每只手像一个木榔头
脸上是煤灰 像从烟囱里出来的
他们都瞪着眼在看什么?他们
都张着嘴在等什么?他们
都一动不动的在想什么?他们
朝我们这边看了 朝我们这边看了
那些眼睛像在发怒的
像在发怒的看着我们
啊 我真怕他们那些眼睛
          这边
这边全是学生 全是
那个胖家伙跌了交了
你们看:写信给彭菲灵的
就是他
   写信给邓健的
也是他
   听说他的体重有两百零五镑
             真可怕
这是什么学校的
蠢样子 个个都那么呆
那个打旗的像要哭出来
他们乱了 前面的踏着后面的脚
我们退后面一点 排好

        李茵哪儿去了?
你看见李茵在哪里?
啊 看见了
     她和那抗宣队的在一起
为什么脸上显得那么忧愁
她又笑了 她来了……

李茵来!
    我和你一起!

他们也来了 他也来了
他为什么低着头 像在想着什么?
他也想什么? 那么困苦的想什么?
他抬起头了 他在找……
他看见了 但他又把头低下去
他为什么低着头 像在想着什么?

李茵 你在这里等一下
我去看看他

“克明 我和你说几句话
克明 你好么?”

“我很好——
你有什么话
请快点说吧”

“我不是要来和你吵架
我问你:
我写了三封信给你 你为什么不理?”

“唐尼 这几天
我正在忙着筹备今夜的大会
而且你的信
只说你有点头痛
只说讨厌这天气
对于这些事我有什么办法呢
而且我已不止劝过你一次……”

“而且
你正忙于交际呢!”

“什么意思?”

“这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人们在她和他之间走过
   又用眼睛看看他们的脸)

“明天再好好谈吧
或者——我写一封长信给你
播音筒已在向台前说话”
  (一个声音在空气中震动)
“开会!”

四、演说

煤油灯从台上
发光 演说的人站在台上
向千万只耳朵发出宣言。
他的嘴张开 声音从那里出来
他的手举起 又握成拳头
他的拳头猛烈地向下一击
嘴里的两个字一齐落下:“打倒!”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
像在搜索他所摹拟的敌人
他的声音慢慢提高
他的感情慢慢激昂
他的心像旷场一样阔宽
他的话像灯光一样发亮
无数的人群站在他的前面
无数的耳朵捕捉他的语言
这是钢的语言 矿石的语言
或许不是语言 是一个
铁锤拚打在铁砧上
也或许是一架发动机
在那儿震响 那声音的波动
在旷场的四周回荡
在这城市的夜空里回荡

这是电的照耀
这是火的煽动
这是煽起火焰的狂风
这是暴怒了的火焰
这是一种太沉重的捶击
每一下都捶在我们的心上

这是一阵雷从空中坠下
这是一阵暴风雨
吹刮过我们所站的旷场
这是一种可怕的预言
这是一种要把世界劈成两半的宣言
这是一种使旧世界流泪忏悔的力量

这不是语言 这是
一架发动机在鸣响
这是一个铁锤击落在铁砧上
这是矿石的声音
这是钢铁的声音
这声音像飓风
它要煽起使黑夜发抖的叛乱
听呵 这悠久而沉洪
喧闹而火烈的
群众的欢呼鼓掌的浪潮……

五、“给我一个火把”

火把从那里出来了
火把一个一个地出来了
数不清的火把从那边来了
美丽的火把
耀眼的火把
热情的火把
金色的火把
炽烈的火把
人们的脸在火光里
显得多么可爱
在这样的火光里
没有一个人的脸不是美丽的
火把愈来愈多了
愈来愈多了 愈来愈多了
火把已排成发光的队伍了
火把已流成红光的河流了
火光已射到我们这里来了
火光已射到我们的脸上了
你们的脸在火光里真美
你们的眼在火光里真亮
你们看我呀我一定也很美
我的眼一定也射出光彩
因为我的血流得很急
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欢喜
让我们跟着队伍走去
跟着队伍到那边去
到那火把出来的地方去
到那喷出火光的地方去
快些去 快些去 快去
去要一个火把……
“给我一个人把!”
“给我一个火把!”
“给我一个火把!”
你们看
我这火把
亮得灼眼呵……

这是火的世界……
这是光的世界……

六、火的出发

“火把的烈焰
赶走了黑夜”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每个人都举起火把来
一个火把接着一个火把
无数的火把跟着火把走

慢慢地走整齐地走
一个紧随着一个
每个都把火把
举在自己的前面
让火光照亮我们的脸
照亮我们的
     昨天是愁苦着
     今天却狂喜着的脸
照亮我们的
     每一个都像
     基督一样严肃的脸
照亮我们的
     昂起着的胸部
     ——那里面激荡着憎与爱的
    血液
照亮我们的脚
      即使脚踝流着血
      也不停止前进的脚
让我们火把的光
照亮我们全体
      没有任何的障碍
      可以阻拦我们前进的全体
照亮我们这城市
和它的淌流过正直人的血的街
照亮我们的街
和它的两旁被炸弹所摧倒的房屋
照亮我们的房屋
和它的崩坍了的墙
和狼藉着的瓦砾堆
让我们的火把
照亮我们的群众
挤在街旁的数不清的群众
挤在屋檐下的群众
站满了广场的群众
让男的 女的 老的 小的
都以笑着的脸
迎接我们的火把

让我们的火把
叫出所有的人
叫他们到街上来
让今夜
这城市没有一个人留在家里

让所有的人
都来加入我们这火的队伍

让卑怯的灵魂
腐朽的灵魂
发抖在我们火把的前面

让我们的火把
照出懦弱的脸
畏缩的脸

在我们火光的监视下
让犹大抬不起头来

让我们每个都成为帕罗美修斯
从天上取了火逃向人间
让我们的火把的烈焰
把黑夜摇坍下来
把高高的黑夜摇坍下来
把黑夜一块一块地摇坍下来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每个人都举起火把来

七、宣传卡车

那被绳子牵着的
是汉奸
    那穿着长袍马褂
戴着瓜皮帽的
是操纵物价的奸商
    那脸上涂了白粉
眉眼下垂 弯着红嘴的
是汪精卫
    那女人似的笑着的
是汪精卫

那个鼻子下有一撮小胡子的
日本军官
    搂着一个
中国农夫的女人
那个女人
像一头被捉住的母羊似的叫着又挣扎着
那军官的嘴
    像饿了的狗看见了肉骨头似的
    张开着
那个女人
    伸出手给那军官一个巴掌
那个汪精卫
    拉上了袖子
    用手指指着那女人的鼻子
    骂了几句
那个汪精卫
    在那军官的前面跪下了
那个汪精卫
     花旦似的
     向那日本军官哭泣
那日本军官
    拍拍他的头又摸摸他的脸
那个汪精卫
    女人似的笑了
他起来坐在那军官的腿上
他给那军官摸摸须子
他把一只手环住了那军官的颈
他的另一只手拿了一块粉红色的手帕
他用那手帕给那军官的脸轻轻地抚摸
那军官的脸是被那女人打红了的
那军官就把他抱得紧紧地
那军官向那汪精卫要他手中的手帕
那军官在汪精卫涂了白粉的脸上香了一下
那汪精卫撒着娇
    把那手帕轻轻地在日本军官的前面抖着
那日本军官一手把那手帕抢了去
那手帕上是绣着一个秋海棠叶的图案的
那军官张开血红的嘴
    大笑着 大笑着
那军官从裤袋里摸出几张钞票
给那个汪精卫
那军官拍拍他的脸
又用嘴再在那脸上香了一下
四个中国兵 走拢来 走拢来
用枪瞄准他们
瞄准那个日本军官 瞄准奸商 汉奸
 瞄准汪精卫
在四个兵一起的
    是工人 农人 学生
他们一齐拥上去
    把那些东西扭打在地上
连那个女人都伸出了拳头
那个农夫又给那个跪着求饶的汪精卫猛烈的一脚
那个学生向着街旁的群众举起了播音筒
“各位亲爱的同胞!我们抗战已经三年!
敌人愈打愈弱 我们愈打愈强
只要大家能坚持抗战!坚持团结!
反对妥协 肃清汉奸
动员民众 武装民众
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八、队伍

这队伍多么长啊 多么长
好像把这城市的所有的人都排列在里面
不 好像还要多 还要多
好像四面八方的人都已从远处赶来
好像云南 贵州 热河 察哈尔的都已赶来
好像东三省 蒙古 新疆 绥远的都已赶来
好像他们都约好今夜在这街上聚会
一起来排成队 看排起来有多么长
一起来呼喊 看叫起来有多么响
我们整齐地走着 整齐地喊
每一个火把 举在自己的前面
融融的火光啊 一直冲到天上
把全世界的仇恨都燃烧起来
我们是火的队伍
我们是光的队伍

软弱的滚开 卑怯的滚开
让出路 让我们中国人走来
昏睡的滚开 打呵欠的滚开
当心我们的脚踏上你们的背
滚开去——垂死者 苍白者
当心你们的耳膜 不要让它们震破
我们来了 举着火把 高呼着
用霹雳的巨响 惊醒沉睡的世界

我们是火的队伍
我们是光的队伍

人愈走愈多 队伍愈排愈长
声音愈叫愈响 火把愈烧愈亮
我们的脚踏过了每一条街每一条巷
我们用火光搜索黑暗
把阴影驱赶
卫护我们前进

我们是火的队伍
我们是光的队伍

这队伍多么长啊 多么长
好像全中国的人都已排列在里面
我们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我们叫喊一阵又歌唱一阵
我们的声音和火光惊醒了一切

黑夜从这里逃遁了
哭泣在遥远的荒原

九、来

你们都来吧
你们都来参加
不论站在街旁
还是站在屋檐下

你们都来吧
你们都来参加
女人们也来
抱着小孩的也来

大家一起来
一起来参加
来喊口号 来游行
来举起火把

来喊口号 来游行
来举起融融的火把
把我们的愤怒叫出来
把我们的仇恨烧起来

十、散队

我们已走遍了这城市的东南西北
我们已走遍了这城市的大街小巷
“李茵 我们已到这么远的地方。
现在我们得回去 队伍散了……
但是 你看 那些人仍旧在呼唱
他们都已在兴奋里变得癫狂
每个人都激动了 全身的血在沸腾
李茵 刚才火把照着你狂叫着的嘴
我真害怕 好像这世界马上要爆开似的
好像一切都将摧毁 连摧毁者自己也摧毁”

“唐尼 你看见的么 我真激动
好像全身的郁气都借这呼叫舒出了
唐尼 你的脸 也很异样
告诉我 唐尼
当那洪流般的火把摆荡的时候
你曾想起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李茵 那真是一种奇迹——
当我看见那火把的洪流摆荡的时候
的确曾想起了一种东西
看见了一种东西
一种完全新的东西
我所陌生的东西……”

十一、他不在家

“真的 李茵
你见到克明么
在那些走在前面的队伍里
你见到克明么
那些学生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他们把口号叫得那么响
又把火把举得那么高
他们每个都那么高大 那么粗野
好像要把这长街
当做他们的运动场
火把照出他们的汗光
我真怕他们
他们好像已沿着这城墙走远……
但是 李茵
当队伍散开的时候
你见到克明么”

“他一定从那石桥回去了
这里离他住的地方
不是只要转一个弯么
我陪你去看他”

一〇三
一〇五
一〇七号——到了

“打门吧
(TA!TA!TA!)
他不在家”

十二、一个声音在心里响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这么大的地方哪儿去找你呢?
这么多的人怎能看到你呢?
这么杂乱的声音怎能叫你呢?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今夜多么美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我的脸发烫
我的心发抖 你在哪里?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是你
这么多火把过去都没有你
这么多火光照着的脸都不是你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我要看见你!我要看见你!
我要在火光里看见你……
我要用手指抚摸你的脸 你的发
我的这手指不能抚摸你一次么?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无论如何 我要看见你啊
我要见你 听你一句话
只一句话:‘爱与不爱’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十三、那是谁

“唐尼 他来了
从十字街口那边转弯
来了。克明来了
你看 前额上闪着汗光
他举着火把走来了……”

“那是谁?那是谁?
和他一起走来的
那是谁?那穿了草绿色的裙装的
女子是谁?那头发短得像马鬃的
女子是谁?那大声地说着话的
又大声地笑着的女子是谁?
那走路时摇摆着身体的
女子是谁?那高高的挺起胸部的
女子是谁?

她在做什么?做什么?
她指手划脚地在做什么?
她在说什么?说什么?
她在和他大声地说着什么?
她在说什么?还是在辩论什么?
你听她在说什么?那么响:

  ‘目前——我们的
  工作——开展……
  主观上的弱点——
  正在克服……
  目前——我们
  激烈地批判——
  残留着的
  小资产阶级的
  劣根性……
  以及——妨碍工作的
  恋爱……
  受到了无情的
  打击!
  目前——我们的
  工作——开展……’
他们走近来了……
他们走近来了……李茵——
我们——”

“唐尼 让我
向他们打招呼……”

“不要!
李茵 我头昏
我们从这小巷回去吧”

今夜 你们知道
谁的火把
最先熄灭了
又从那无力的手中
滑下?

十四、劝一

“唐尼 我在火光里
看见了你的眼泪
唐尼 这样的夜
你不感到兴奋么唐尼
唐尼 你不应该
在大家都笑着的时候哭泣
唐尼 爱情并不能医治我们
却只有斗争才把我们救起 唐尼
你应该记起你的哥哥
才五六年 你应该能够记起
唐尼 不要太渴求幸福
当大家都痛苦的时候
个人的幸福是一种耻辱 唐尼
唐尼 只要我们眼睛一睁开
就看见血肉模糊的一团……
假如你还有热情 你有人性
你难道忍心一个人去享乐?
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你怎么应该哭 唐尼
你要尊敬你的哥哥
为了他而敛起眼泪
唐尼 你是他的妹妹
如你都忘了他
谁还能记得他呢
唐尼 坐下来
在这河边坐下来
让我好好和你说……”

“李茵
请把你的火把
吹媳吧”

“好的——
我有火柴
随时可以点着它”

“这样
倒舒服些……”

十五、劝二

“我还有好些事要告诉你……”
  ——《新约·约翰福音》十六章十二节。

“唐尼 现在让我告诉你
我也是哭泣过的 两年前
我曾爱过一个军官
我们一起过了美满的一个月
但他却把我玩了又抛掉了
我曾哭过一个星期
你知道 我是一个人
从沦陷了的家乡跑出来的

  (几个人举着火把
  从她们前面过去……)

“认识我的人们
在我幸福时
他们妒忌我
在我不幸时
他们嘲笑我
假如我没有勇气抵抗那些
冷酷的眼和恶毒的嘴
我早已自杀了

“但我很快就把心冷静下来
——我不怨他 我们这年头
谁能怨谁呢 我只是
拚命看书——我给你的那些书
都是那时买的。我变得很快
我很快就胖起来。完全像两个人
心里很愉快。我发现自己身上
好像有一种无穷的力。我非常
渴望工作。我热爱人生——

  (几个人举着火把过去)

“生命应该是永远发出力量的机器
应该是一个从不停止前进的轮子
人生应该是
一种把自己贡献给群体的努力
一种个人与全体取得
调协的努力
……我们应该宝贵生命
不要把生命荒废

  (几个人举着火把
  从她们前面过去……)

“我很乐观 因为感伤并不能
把我们的命运改变 唐尼
我工作得很紧张。
我参加了一个团体——
唱歌 演戏 上街贴标语
给伤兵换药 给难民写信
打扫轰炸后的街 缝慰劳袋
我们的团体到过前线
我看见过血流成的小溪
看见过士兵的尸体堆成的小山
我知道了什么叫做‘不幸’
足足有一年 我们
在轰炸 突围 夜行军中度过
我生过疥疮 生过疟疾 生过轮癣
我淋过雨 饿过肚子 在湿地上睡眠
但我无论如何苦都觉得快乐
同志们对我很好 我才知道
世界上有比家属更高的感情

“那团体已被解散了 如今
大家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
唐尼 我正在打听他们的消息
我想挨过这学期——啊 那旅馆的
电灯一盏盏地熄了……
唐尼 请你记住这句话:
……
只有反抗才是我们的真理
唐尼 克明现在不是很努力么
一个人变坏容易变好难
你如果真的爱他 难道
应该去阻碍他么?
        唐尼
你是不是真的欢喜他呢?
你欢喜他那样的白脸么?……”

十六、忏悔一

“不要谈起这些吧……
李茵 你的话我懂得。
我感谢你——没有人
曾象你这样帮助过我
李茵 我会好起来的

  (几个人 举着火把
  从她们前面过去……)

“本来 一个商人的女儿
会有什么希望呢?
而且我是在鸦片烟床上
长大的 五年前
我的父亲就要把我许给
一个经理的儿子 那时
我的哥哥刚死了半年。
我只知道哭 母亲和他吵,
过了几个月 他也死了。
他两个死了后
我家里就不再有快乐了。

“前年九月底 我和母亲
从汉口出来 在难民船上
认识了克明 他很殷勤
……不要说起这些吧
这都是我太年轻……
这都是我太安闲……
李茵 年轻人的敌人是
幻想——它用虹一样的光彩
和皂泡一样的虚幻来迷惑你
我就是这样被迷惑的一个……

  (几个人 举着火把
  从她们前面过去……)

“李茵 这一夜
我懂得这许多
这一夜 我好像很清醒
我看见了许多 我更看见了
我自己——这是我从来都不曾看见过的

“我来在世界上已经十九个春天
这些年 每到春天 我便
常常流泪 我不知我自己
是怎么会到世界上来的
今天以前 我看这世界
随时都好像要翻过来
什么都好像要突然没有了似的
一个日子带给我一次悸动
生活是一张空虚的网
张开着要把我捕捉
所以我渴求着一种友谊
我将为它而感激一生……
我把它看做一辆车子
使我平安地走过
生命的长途
我知道我是错了……”

  (几个人 举着火把
  唱着歌
  从她们前面过去……)

“唐尼 不要太信任‘友谊’二个字
而且 你说的‘友谊’也不会在恋爱中得到
不要把恋爱看得太神秘
现代的恋爱
女子把男子看做肉体的顾客
男子把女子看做欢乐的商店
现代的恋爱
是一个异性占有的遁词
是一个‘色情’的同义语。”

十七、忏悔二

“李茵
这世界太可怕了——
完全像屠场!
贪婪和自私
统治这世界
直到何时呢?”

“唐尼
人类会有光明的一天
‘一切都将改变’
那日子已在不远
只要我们有勇气走上去
你的哥哥就是我们的先驱……”

“我的哥哥是那么勇敢
他以自己的信仰决定一切
离开了家 在北方流浪
好几年都没有消息
连被捕时也没有信给家里
他是死在牢狱里的……

“而我
我太软弱了

  (十几个人 每人举着火把
  粗暴地唱着歌
  从她们的前面过去……)

“这时代
不容许软弱的存在
这时代
需要的是坚强
需要的是铁和钢
而我——可怜的唐尼
除了天真与纯洁
还有什么呢?

“我的存在
像一株草
我从来不敢把‘希望’
压在自己的身上

“这时代
像一阵暴风雨
我在窗口
看着它就发抖
这时代
伟大得像一座高山
而我以为我的脚
和我的胆量
是不能越过它的

“但是 李茵 我的好朋友
我会好起来
李茵
你是我的火把
我的光明
——这阴暗的角落
除了你
从没有人来照射
李茵 我发誓
经了这一夜 我会坚强起来的

“李茵
假如我还有眼泪
让我为了忏悔和羞耻
而流光它吧

“李茵
——我怎么应该堕落呢
假如我不能变好起来
我愿意你用鞭子来打我
用石头来钉我!”

“唐尼
天真是没有罪过的。
我们认识虽只半年
但我却比你自己更多的了解你
我看见了‘危险’
已隐伏在你的前面。
它已向你打开黑暗的门
欢迎你进去
不从你身上我看见了我自己
看见了全中国的姊妹
——我背几句诗给你:

  ‘命运有三条艰苦的道路
  第一条 同奴隶结婚
  第二条 做奴隶儿子的母亲
  第三条 直到死做个奴隶
  所有这些严酷的命运
  罩住俄罗斯土地上的女人’

“我们是中国的女人
比俄国的更不如
我们从来没有勇气
改变我们自己的命运
难道我们永远不要改变么?
自己不改变 谁来给我们改变呢?

  (在黑暗的深处
  有几个女人过去
  她们的歌声
  撕裂了黑夜的苍穹:

  ‘感受不自由莫大痛苦
  你光荣的生命牺牲
  在我们坚苦的斗争中
  英勇地抛弃了头颅……’)

“这一定是演剧队的那些女演员……
这声音真美……
唐尼 时候不早
我们该回去了”

“好 李茵
今晚我真清醒
今晚我真高兴。
明天起 我要
把高尔基的《母亲》先看完。”

“等一等 唐尼
让我把火把点起
……
明天会”

  (唐尼举着火把很快地走
  突然 她回过头来悠远地叫着;)

“李茵
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不要——
有了火把
我不怕”
“好 那么再见
这火把给你。”

“那么……你自己呢?”

“我是走惯了黑路的——
谢谢你这火把……”

十八、尾声

“妈!
(TA!TA!TA!)
开门吧”
(TA!TA!TA!)
“妈!
开门吧”

“妈!
“开门吧”
(TA!TA!TA!)

“孩子
等一下
让我点了灯
天黑得很……”

“妈 你快呀
我带着火把来了”

“孩子
这火把真亮”

“妈 你拿着它
我来关门
你把火把
插在哥哥照像的前面”

  (母亲上床 唐尼
  呆呆地望着火把
  慢慢地 她看定了
  那死了五年的青年的照片:)

“哥哥 今夜
你会欢喜吧
你的妹妹已带回了火把
这火把不是用油点燃起来的
这火把 是她
用眼泪点燃起来的……”

“孩子
这火把真亮
照得房子都通红了
你打嚏了——孩子冷了
怎么你的眼皮肿
——哭了?”

“没有。
今晚我很高兴
只是火把的光
灼得我难受……”
“孩子 别哭了
来睡吧
天快要亮了。”

一九四零〇年五月一日—四日

请你们让开
请你们走在人行道上
让我们把他们抬起来
请你们不要拥挤
请你们站在街旁
让我们把他们抬起来
请你们不要叫嚷
请你们用静默表示悲哀
让我们抬起他们来

这是一个妇人
她的脑盖已被弹片打开
让她闭着眼好好地睡
让她过一阵能慢慢地醒来
让我们抬起她送回她的家
让她的家属用哭泣与仇恨安排

这是一个服务队的队员
灰色的制服上还挂得有他的臂章
你们认识他么——他的脸已蒙上了土灰
无情的弹片打断了他勤劳的臂
请你们让开,请向他表示悲哀
他已为了减少你们的牺牲而被残害

请你们不要挤,这里还有更多的
他们都是伤兵住在伤兵医院里
他们在前方受了伤躺在床上
等着伤好了再上战场
现在无耻的敌人已把医院炸倒
现在他们已受到了更大的创伤

请大家让开
让我们抬起他们来
请大家站在旁边
让我们抬着舁床走来
请大家记住
这些都是血债……

一九四〇年六月十一日 重庆

薄雾在迷蒙着旷野啊……
看不见远方——
看不见往日在晴空下的
天边的松林,
和在松林后面的
迎着阳光发闪的白垩岩了;
前面只隐现着
一条渐渐模糊的
灰黄而曲折的道路,
和道路两旁的
乌暗而枯干的田亩……

田亩已荒芜了——
狼藉着犁翻了的土块,
与枯死的野草,
与杂在野草里的
腐烂了的禾根;
在广大的灰白里呈露出的
到处是一片土黄,暗赭,
与焦茶的颜色的混合啊……
——只有几畦萝卜,菜蔬
以披着白霜的
稀疏的绿色,
点缀着
这平凡,单调,简陋
与卑微的田野。

那些池沼毗连着,
为了久旱
积水快要枯涸了;
不透明的白光里
弯曲着几条淡褐色的
不整齐的堤岸;
往日翠茂的
水草和荷叶
早已沉淀在水底了,
留下的一些
枯萎而弯曲的枝杆,
呆然站立在
从池面徐缓地升起的水蒸气里……

山坡横陈在前面,
路转上了山坡,
并且随着它的起伏
而向下面的疏林隐没……
山坡下,
灰黄的道路的两旁,
只是一些散乱的墓堆,
和快要被湮埋了的
黑色的石碑啊。

一切都这样地
静止,寒冷,而显得寂寞……

灰黄而曲折的道路啊!
人们走着,走着,
向着不同的方向,
却好像永远被同一的影子引导着,
结束在同一的命运里;
在无止的劳困与饥寒的前面
等待着的是灾难,疾病与死亡——
彷徨在旷野上的人们
谁曾有过快活呢?

然而
冬天的旷野
是我所亲切的——
在冷彻肌骨的寒霜上
我走过那些不平的田塍,
荒芜的池沼的边岸,
和褐色阴暗的山坡,
步伐是如此沉重,直至感到困厄
——像一头耕完了土地
带着倦怠归去的老牛一样……

而雾啊——
灰白而混浊,
茫然而莫测,
它在我的前面
以一根比一根更暗淡的
电杆与电线,
向我展开了
无限的广阔与深邃……

你悲哀而旷达,
辛苦而又贫困的旷野啊……

没有什么声音,
只在那边
看不清的灌木丛里
传出了一片
畏慑于严寒的
抖索着毛羽的
鸟雀的聒噪……

在那芦蒿和荆棘所编的篱围里
几间小屋挤聚着——
它们都一样地
以墙边柴木的凌乱,
与竹竿上垂挂的褴褛,
叹息着
徒然而无终止的勤劳;
又以凝霜的树皮盖的屋背上
无力地混合在雾里的炊烟,
描画了
不可逃避的贫穷;
人们在那些小屋里
过的是怎样惨淡的日子啊……
生活的阴影覆盖着他们……
那里好像永远没有白日似的,
他们和家畜呼吸在一起,
——他们的床榻也像畜棚啊;
而那些破烂的被絮,
就像一堆泥土一样的
灰暗而又坚硬啊……

而寒冷与饥饿,
愚蠢与迷信啊,
就在那些小屋里
强硬地盘据着……
农人从雾里
挑起篾箩走来,
篾箩里只有几束葱和蒜;
他的毡帽已破烂不堪了,
他的脸像他的衣服一样污秽,
他的冻裂了皮肤的手
插在腰束里,
他的赤着的脚
踏着凝霜的道路,
他无声地
带着扁担所发出的微响,
慢慢地
在蒙着雾的前面消失……

旷野啊——
你将永远忧虑而容忍
不平而又缄默么?

薄雾在迷蒙着旷野啊……

一九四〇年一月三日晨

玉蜀黍已成熟得象火烧般的日子:
在那刚收割过的苎麻的田地的旁边,
一个农夫在烈日下
低下戴着草帽的头,
伸手采摘着毛豆的嫩叶。

静寂的天空下,
千万种鸣虫的
低微而又繁杂的大合唱啊,
奏出了自然的伟大的赞歌;
知了的不息聒噪
和斑鸠的渴求的呼唤,
从山坡的倾斜的下面
茂密的杂木里传来……

昨天黄昏时还听见过的
那窄长的峡谷里的流水声,
此刻已停止了;
当我从阴暗的林间的草地走过时,
只听见那短暂而急促的
啄木鸟用它的嘴
敲着古木的空洞的声音。

阳光从树木的空隙处射下来,
阳光从我们的手扪不到的高空射下来,
阳光投下了使人感激得抬不起头来的炎热,
阳光燃烧了一切的生命,
阳光交付一切生命以热情;

啊,汗水已浸满了我的背;
我走过那些用鬈须攀住竹篱的
豆类和瓜类的植物的长长的行列,
(我的心里是多么羞涩而又骄傲啊)
我又走到山坡上了,
我抹去了额上的汗
停歇在一株山毛榉的下面——

简单而蠢笨
高大而没有人欢喜的
山毛榉是我的朋友,
我每天一定要来访问,
我常在它的阴影下
无言地,长久地,
看着旷野:
旷野——广大的,蛮野的……
为我所熟识
又为我所害怕的,
奔腾着土地、岩石与树木的
凶恶的海啊……

不驯服的山峦,
象绿色的波涛一样
横蛮地起伏着;
黑色的岩石,
不可排解地纠缠在一起;
无数的道路,
好象是互不相通
却又困难地扭结在一起;
那些村舍
卑微的,可怜的村舍,
各自孤立地星散着;
它们的窗户,
好象互不理睬
却又互相轻蔑地对看着;
那些山峰,
满怀愤恨地对立着;
远远近近的野树啊,
也象非洲土人的浓密的鬈发,
茸乱的鬈发,
在可怕的沉默里,
在莫测的阴暗的深处,
蕴藏着千年的悒郁。

而在下面,
在那深陷着的峡谷里,
无数的田亩毗连着,
那里,人们象被山岩所围困似的
宿命地生活着:
从童年到老死,
永无止息地弯曲着身体,
耕耘着坚硬的土地;
每天都流着辛勤的汗,
喘息在
贫穷与劳苦的重轭下……

为了叛逆命运的摆布,
我也曾离弃了衰败了的乡村,
如今又回来了。
何必隐瞒呢——
我始终是旷野的儿子。
看我寂寞地走过山坡,
缓慢地困苦地移着脚步,
多么象一头疲乏的水牛啊;
在我松皮一样阴郁的身体里,
流着对于生命的烦恼与固执的血液;
我常象月亮一样,
宁静地凝视着
旷野的辽阔与粗壮;
我也常象乞丐一样,
在暮色迷蒙时
谦卑地走过
那些险恶的山路;
我的胸中,微微发痛的胸中,
永远的汹涌着
生命的不羁与狂热的欲望啊!
而每天,
当我被难于抑止的忧郁所苦恼时,
我就仰卧在山坡上,
从山毛榉的阴影下
看着旷野的边际——
无言地,长久地,
把我的火一样的思想与情感
溶解在它的波动着的
岩石,阳光与雾的远方……

一九四〇年七月八日 四川

夕阳把草原燃成通红了。
刈草的孩子无声地刈草,
低着头,弯曲着身子,忙乱着手,
从这一边慢慢地移到那一边……

草已遮没他小小的身子了——
在草丛里我们只看见:
一只盛草的竹篓,几堆草,
和在夕阳里闪着金光的镰刀……

一九四〇年

二月大雪后的黄昏
城里的别动队来了电话,
“今天晚上十一点钟
敌人有一列军火车
自北平开到保定。”

弟兄们检查着枪支,
扳动着枪机,
把子弹塞满了枪膛,
把子弹带捆在腰上,
夹带着亲热的戏谑,
重新扎紧了绑腿。

团长来邀我参加夜袭,
他拉我到骑兵班去,
在那成排的马群里,
他指给我一匹黑马。

像年轻人看见漂亮的女人似的,
心里激荡着欢喜。
这黑马俊秀而机敏,
鸟黑发亮的身体,
像裹住了黑缎似的光滑;
两只耳朵直竖着,
好像两个新削的黑漆的竹筒;
四条腿直立着,
稳定像四根钢柱;
脚蹄洁白,干净,
好像上面沾满了白雪。

它肃静地站在夜色里,
全身的黑毛映着雪光,
好像随时都在警戒着;
假如不是它的耳朵在翻动
和它的眼睛在闪瞬,
你会以为它是一个
为纪念英雄而铸造的马像。
团长用手抚着它的下巴,
在石槽上划亮了火柴,
抽了几口旱烟,
他取下了烟斗
告诉我说:
“这是察哈尔种,
在密尔斯草原
度过了四个春天,
一个辗转在塞外的
年轻的南方人
把它带到太行山来……”

团长是欢喜沉默的,
今天他却说话了:
“这黑马虽然暴躁,
却很耐劳,
能跳过二丈宽的深沟,
曾经有三个骑者被它摔死,
但每当它的主人危难时,
它一定固守在一起。
因为它的四个白蹄,
人们叫它‘雪里钻’。
和它作战在一起,
没有一次不胜利。
现在,我们要出发了,
我把它送给你。”

我跨上了马鞍,
在队伍里向东方前进。
马群在疾进中扬起的雪屑
飞粘在人们的身上,脸上,
无边的雪在原野上反光。

我们经过了许多村庄——
北方的低矮而又宽敞的房屋
和许多稀疏的树林;
一切都静静地被雪掩盖着,
只从远处听见了狗的叫声。

穿过广大的雪原,
临近了沦陷区的时候,
听见保定西关的日本守兵
朝向我们放射的枪声
——敌人已从马群的蹄踏
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不知是雪原使它兴奋呢,
还是它要和寒冷抵抗呢,
我的马,在祖国的平原上
广阔的被凌辱的土地上
奔跳着,急驰着,
像一阵旋风
卷过山谷似的勇猛。

我们到了大马房,
把马拴在大树下。
我们的队伍
向平汉路出发。

十一点钟到了,
“轰!”的一声火光冲天。
接着是炮弹爆炸的声响。
那毒蛇似的军火车
触到我们的地雷了!
敌人连骨头都炸碎了。
车辆的残片星散在雪地上。

雄鸡第一次鸣叫了,
我们带着胜利的歌声
回到了大马房。
我们歌唱着,笑着,大声地叫着,
大家忙着准备早餐,
到处都燃起了篝火,
到处都响起了歌声。

黎明来到了树林和村庄,
敌人的坦克车,轻机关枪车,
机关枪骑兵队,
行进在昏暗中的四架飞机,
从被占区出发
沿铁路线向我们追索
——残酷的敌人
想把我们歼灭
在铁路西面的平原上。
我正在电台里煮土薯,
大马房被包围了!
人们在惊慌中奔跑着。
我匆忙地离开了电台,
冒着那些散乱的枪声
去找我们的团长,
但他已走了。

村外是不停的枪声,
汽车的马达声,
坦克车的轮子滚转声……
我跑到骑兵班,
那个察哈尔骑兵
最后的跨上了他的马背。

我瞥见我的马
站在村里的大树下,
直竖着两只耳朵,
眼睛发出奇异的光辉,
尾巴焦躁地摆动着。
一切都在告诉我:
战争到了!
我知道我的生命
已和它的生命联结在一起。

我跨上了马背,
把缰绳一拉,
我的马像得了解放似的
兴奋地踢开了雪块
向村外冲去……

一到村外,它立刻发现
我们的骑兵队
正疾驰在微明的平原的上面。

我把我的身体
倒伏在马背上,
两手扯住它的鬃毛
——我的后面
喧吵着暴雨似的枪弹。

“雪里钻”在敌人的追赶里,
它的四个蹄子
疯狂地疾驰着,
它的身体腾空似的
带着我迅速地移动,
快得像一个向前抛掷的物体。

天色已完全发白,
天边露出清楚的地平线,
我终于赶上了骑兵队。
在我们的最前面,
我看见205号骏马,
上面骑着我们的团长。
英勇的“雪里钻”
感奋得像警报器似的吼叫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
它如此坚决如此悲壮的吼声,
这吼声给我无比的鼓舞,
使我在狼狈的败退中
觉触到一种新的光芒。

但是一切都完了,
我们的马群
已临到了漕河的边岸,
而敌人的骑兵
已迫近我们的后面。

敌人的机关枪
开始密集的射击,
那些小钢炮
在后面村庄的屋顶
暎发着炮弹;
那些炮弹
像夏天的急雨
打落在漕河的对岸,
阻止我们前进。
205号骏马
第一匹踏上漕河冻结了的河面;
于是我们的整个马队
像突然得到了命令,
都跟随着
跳下了漕河。

敌人的炮弹
击碎了冰层,
冰块像冰雹似的
飞溅,零落在我们的身边。

205号骏马
伴随着它的战友——
我们的政治委员
一起倒下在河面的那边。
从冰层爆起的弹片
已冷酷地击死了他们!

许多的同志们
发出最后的一声呼叫,
不可援救地牺牲了!

我们的马匹
从他们的尸体上跃过。
“雪里钻”
奔到205号马尸的旁边,
它的后左腿
突然陷进冰窟里,
两条前腿被冰一滑
跪下了。
我发出了惊叫:
“完了!”

我的祖国啊!
我已为你交付了
我年轻的生命,
我的战斗,
我的英勇。

在我前面的人们远了,
在我后面的
从我身边过去。

严重的恐怖包围着我,
我烦乱在子弹的喧吵里。
就在此刻,
敌人骑兵的第一匹马
已从漕河的岸上跃下。
我蓦地想起
我身边的军用地图,
在我死之前,
我应该把它烧去。
我一边倒过了“二把子”
向后面不停地射击,
一边伸手到皮包里
去摸索军用地图,
我的手触到了一柄小刀
——这小刀
是我在上一次的战斗中
从山本中队司令身上搜取来的。

我握住小刀,咬紧牙齿,
猛烈地向马屁股上一刺。
我噙着眼泪
叫喊着:
“起来!伙计!
你不要出卖我!”

马惨叫了一声,
从冰层上跃起,
冲过炮火的浓烟,
向前面的马队追赶。
……
我们的机关枪
把敌人的骑兵
挡在漕河的彼岸。

初春早晨的阳光
照耀在广大的雪原上。
子弹的声音已沉寂了,
我们的呼吸也松缓下来,
我感激地骑着“雪里钻”
向着归路上前进。
弟兄们都已去得很远了,
我回过头来向后面观望。
中国的雪的平原,
突然看见鲜红的血迹
淋滴在净白的雪堆上,
淋滴在印着蹄影的道路上……

我回到了我们驻扎的村庄。
团长已坐在拂了雪的石板上,
他为欢迎我而站立起来,
走到“雪里钻”的旁边,
伸手摸着在冒出白气的嘴。
他的脸映着春天的阳光。
他笑了:那么平静,那么温暖
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一九四一年九月二十七日

为了我的祈愿
诗人啊,你起来吧

而且请你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已经要来

说我已踏着露水而来
已借着最后一颗星的照引而来

我从东方来
从汹涌着波涛的海上来

我将带光明给世界
又将带温暖给人类

借你正直人的嘴
请带去我的消息

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类
和远方的沉浸在苦难里的城市和村庄

请他们来欢迎我——
白日的先驱,光明的使者

打开所有的窗子来欢迎
打开所有的门来欢迎

请鸣响汽笛来欢迎
请吹起号角来欢迎

请清道夫来打扫街衢
请搬运车来搬去垃圾

让劳动者以宽阔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让车辆以辉煌的行列从广场流过吧

请村庄也从潮湿的雾里醒来
为了欢迎我打开它们的篱笆

请村妇打开她们的鸡埘
请农夫从畜棚牵出耕牛

借你的热情的嘴通知他们
说我从山的那边来,从森林的那边来

请他们打扫干净那些晒场
和那些永远污秽的天井

请打开那糊有花纸的窗子
请打开那贴着春联的门

请叫醒殷勤的女人
和那打着鼾声的男子

请年轻的情人也起来
和那些贪睡的少女

请叫醒困倦的母亲
和她身旁的婴孩

请叫醒每个人
连那些病者与产妇

连那些衰老的人们
呻吟在床上的人们

连那些因正义而战争的负伤者
和那些因家乡沦亡而流离的难民

请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我会一并给他们以慰安

请叫醒一切爱生活的人
工人,技师以及画家

请歌唱者唱着歌来欢迎
用草与露水所掺合的声音

请舞蹈者跳着舞来欢迎
披上她们白雾的晨衣

请叫那些健康而美丽的醒来
说我马上要来叩打她们的窗门

请你忠实于时间的诗人
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

请他们准备欢迎,请所有的人准备欢迎
当雄鸡最后一次鸣叫的时候我就到来

请他们用虔诚的眼睛凝视天边
我将给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辉

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

张家口——
人民的城,
美丽的城;

山卫护着,
清水河流过,
没有沙漠,
电气开花,
机器唱歌,
工厂接连着工厂,
汽笛招呼着汽笛,
大卡车大笑着,
满载着货物,
驶进了栈房,
驶进了仓库。

长长的马路,
宽阔的马路,
市集的叫嚣,
人群的喧腾,
无数的车辆驶过,
汽车的喇叭吹叫着;

四面八方来的人们——
从无数乡村来,
从各个根据地来,
从各个解放区来,
带着愉快的呼吸,
带着新奇和感激,
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
两眼看着新的景物。

今天我们在这里,
不像在别的城市,
感到陌生和不安,
感到疑虑和恐怖;
今天我们在这里,
好像在自己的家里,
可以自由自在地走着,
可以昂首阔步地走着……

张家口——
人民的城,
美丽的城。

张家口,
有痛苦的记忆,
山也记得,
河水也记得,
老乡更记得:

敌人占领了华北,
“派遣军”的刺刀
插进了张家口,
这里成了“战略基地”,
这里作了“反苏据点”,
无数的浪人来了,
机关都被敌人掌握,
物资都被敌人控制,
张家口成了粮站,
张家口成了火药库;

清水河流过张家口,
把城市分成两边,
一边叫西山坡,
一边叫东山坡——

西山坡上是旧城,
旧城里住的是中国人,
无数的小商人,
无数的苦力,
无数的穷人,
十几万市民,
都生活在敌人皮鞭的下面;

年轻人被绑走了,
牲口被拉走了,
珠宝被抢走了,
年老的病倒了,
女人被糟蹋了;

又是“配给”,
又是“许可”,
又是捐,
又是税,
没有白面,
没有大米,
没有肉,
没有油,
都给敌人拿走了,
连血都快要抽干了;

西沙河的河滩,
变成了屠宰场,
好多老乡被砍头,
好多老乡被活埋,
沙滩上涂满了污血,
野狗和狼争吃着尸首,
成千成万的苦力,
被征用,
到市区的周围,
凿山洞,
建筑防御工事,
修飞机场,
挖防空壕,
造军火库,
造地下仓库,
等工程完了,
他们也完了,
尸首被投在清水河里……

而东山坡——
东山坡是“风景区”,
是公园,
是“神社”,
是“忠灵塔”的所在地,
有日本领事馆,
有“居留民”的住宅,
有“高等职员”的宿舍,
房屋是华贵的,
风景是幽美的;

造房子的是谁呢?
造房子的不是九州人,
不是四国人,
也不是北海道人,
而是张家口的老百姓——
成千成万的人,
都为敌人忙碌,
在广阔荒凉的山坡上,
建造起千万幢房屋,
等一切都安排好了,
搬进去住的是日本浪人,
和那些脸涂得粉白的妇女;

而张家口的老百姓,
他们一造好房子,
就不敢再从东山坡走过
只是站在西山坡上
带着忧愁和气愤
远远地看着东山坡……

这样的日子,
足足过了八年。

去年八月,
八路军来了,
炮声震动山谷,
把敌人轰跑了!

“武士”们都逃了,
指挥刀也不要了,
饭也不吃了,
帽子也不戴了!

那些住宅里,
那些宿舍里,
地上丢着彩色的和服,
油漆彩画的木屐,
散着冈本和大田的名片,
美芙子给林三郎的“手纸”,
和一厚册一厚册的贴照簿,
在这些贴照簿里,
贴满了刽子手们的照片;

现在他们都完了——
无论是大佐,
无论是少尉,
无论是森大启,
无论是小冈村,
奖状和勋章都丢在地上;
有的逃了
有的被捉住了,
有的死了,
死得这样不体面,
连骨灰也不能运回东京去;

还有那些北村英子,
美惠子、江藤春子,
梶谷蝶子、花代子,
除了留下脂粉盒子,
和卷发用的夹子,
就不再看见她们的影子。
(谁知道她们到哪儿去了呢?
听说有人看见她们,
在北平东城的胡同里,
打扮得“雍容华贵”,
在东安市场买东西。)

伪“蒙疆政府”瓦解了——
德王逃走了,
李守信逃走了,
于品卿被枪毙了,
什么“司法部长”,
什么“高等法院院长”,
已关在监狱里,
都在用手指,
数着自己最后的日子。……

张家口,
解放了——
头上包着毛巾
穿着蓝布袄的农民,
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
工人们成群结队
大笑着走进了工会;
铁路的自卫队,
在街上操练;
妇女联合会在筹备
纪念今年的“三八”节。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
所有的人都组织起来,
和着军队,
和着政府,
守卫这人民自己的城。

人民的城,
一切为了人民。

列车运送着劳动人民,
自来水供给人民用水,
人民在广播电台说话,
报纸登载人民的事情,
戏院演的是人民的翻身,
监狱囚禁人民的仇敌,
法院审判人民的罪犯。

张家口——
美丽的城,
无数红砖的新式房屋,
无数立体建筑,
繁杂的电杆和电线,
和白色的磁瓶,
和如林的烟囱,
在晴空下
展开了都市的画幅……

乌黑的火车头,
冒出白色的烟,
拖着长长的列车,

从城郊驰进车站,
杂色的人群,
突然涌到街上……

街上,
人们匆忙地走着,
走进工厂,
走进商店,
走进机关,
走进学校,
一切的人都朝着一个方向:
“建设民主繁荣的新张家口!”

张家口——
幸福的城,
没有饥饿,
不受欺负,
没有压迫,
没有恐怖,
工人增加了工资,
衣民减少了租子,
商人没有苛捐杂税,
人人快乐,
日子过得很舒服!

张家口——
人民的城,
美丽的城,
幸福的城,
光荣的城!
人民的手建造的,
人民的血解放的,
人民的生命保卫的,
和平的城!

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六日

维也纳,你虽然美丽
却是痛苦的,
像一个患了风湿症的少妇
面貌清秀而四肢瘫痪。

维也纳,像一架坏了的钢琴,
一半的键盘发不出声音;
维也纳,像一盘深红的樱桃,
但有半盘是已经腐烂了的。

星星不能只半边有光芒,
歌曲不能只唱一半;
自由应该像苹果一样——
鲜红、浑圆是一个整体。

我的心啊在疼痛,
莫扎特铜像前的喷泉
所喷射的不是水花
而是奥地利人民的眼泪;
再伟大的天才
也谱不出今天维也纳的哀歌啊!

天在下着雨,
街上是灰白的水光,
维也纳,坐在古旧的圈椅里,
两眼呆钝地凝视着窗户,
一秒钟,一秒钟地
在挨受着阴冷的时间……

维也纳,让我祝福你:
愿明天是一个晴天,
阳光能射进你的窗户,
用温柔的手指抚触你的眼帘……

一九四五年七月八日晚 维也纳